正文 第8章 曆代祭文(2 / 3)

去年,孟東野往,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少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何為而在吾側也?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誌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去年書雲:“比得軟腳病,往往而劇。”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為憂也。嗚呼!其競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致斯乎?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東野雲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不知當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與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餘奴婢,並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於先人之兆,然後惟其所願。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能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自今以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於伊、潁之上,以待餘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尚饗!

“譯文”

某年某月某日,叔父愈,在聽到你去世消息的第七天,才能含著哀痛,誠心誠意,派遣建中在這遙遠的地方,備辦些時鮮食品,祭告於十二郎靈前。

哎呀,我幼年時就死了父親,等到長大,不知道有父親可以依靠,隻有兄嫂可以依靠。到了中年,兄死在南方的任上,我與你都還年幼,跟從嫂子歸葬於河陽;接著與你就食於江南,孤苦伶仃,沒有曾經分開過。我上有兩兄,都不幸過早地去世,繼承祖先的後來者,在孫子輩隻有你,在兒子輩隻有我了,兩世都隻有一個人了,形單影隻。嫂嫂常常撫摸著你,指著我說:“韓氏兩代,隻有你們兩人了!”你那時更小,應當沒有什麼記憶,我雖然能夠記憶,也不懂得她話中包含的悲痛之深啊。

我十九歲那年,初次來到京城。此後四年,回到宣州去看你。又過了四年,我往河陽探望掃墓,碰上你送我嫂嫂的靈柩前來安葬。又過了兩年,我在汴州做董丞相的助手,你來看我,住了一年,要求回去接妻子。第二年,董丞相去世,我離開汴州,你接家眷來與我同住的事兒便化為泡影。這一年,我在徐州協理軍務,派去接你的人剛動身,我又離職,你又沒有來得成。我想就算你跟我到徐州,那還是異鄉作客,不是長久之計。作長遠打算,不如回到西邊的故鄉去,等我先安好家,然後接你來。哎呀!誰能料到你突然離開我而去世了呢?我和你都還是少年,滿以為盡管暫時分離,終於會長久團聚的,所以才丟下你跑到京城求官做,企圖掙幾鬥俸糧。如果早知道會有這麼個結局,即便有萬乘之國的宰相職位等著我,我也不願離開你一天而去就任的啊!

去年孟東野到你那邊去,我捎信給你說:“我年紀還不到四十歲,可是眼已昏花,鬢發已經斑白,牙齒也鬆動搖晃。”想到我的幾位叔伯和幾位兄長都身體健康、卻都過早地逝世,像我這樣衰弱的人,哪能長命呢?我離不開這兒,你又不肯來,生怕我早晚死去,使你陷入無邊無際的悲哀啊!誰料年輕的先死而年長的還活著、強壯的夭折而病弱的卻保全了呢?哎呀!這是真的呢?還是做夢呢?還是傳信的弄錯了真實情況呢?如果是真的,我哥哥的美好品德反而會使他的兒子短命嗎?你這樣純潔聰明卻不應該承受先人的恩澤嗎?年輕的強壯的反而夭亡,年長的衰弱的反而活著,這是萬萬不能相信的啊!這是在做夢嗎?還是所傳的消息是錯的?可是,東野報喪的信件,耿蘭述袁的訃文,為什麼又分明放在我身邊呢?哎呀!這是真的啊!我哥哥具有美好品德反而使得他的兒子夭亡了啊!你純潔聰明最適於繼承家業,卻不能承受先人的恩澤了啊!所謂“天”,實在是猜測不透;所謂“神”,的確是弄不清啊!所謂“理”,簡直沒法推想;所謂“壽”,根本不可知啊!雖然如此,我從今年以來,花白的頭發有的已經全白了,鬆動的牙齒有的已經脫落了,體質一天比一天衰弱,精神一天比一天衰退,還有多少時間不跟隨你死去呢?死後如果有知覺,那我們的分離還能有多久?如果沒有知覺,那我哀傷的時間也就不會長,而不哀傷的日子倒是無窮無盡啊!你的兒子才十歲,我的兒子才五歲。年富力強的都保不住,這樣幼小的孩兒,又能期望他們長大成人自立嗎?唉!實在傷心啊!實在傷心啊!

你去年來信說:“近來得了軟腳病,越來越厲害。”我回信說:“這種病,江南人多數有。”並不曾為此而發愁。唉!難道這種病竟然奪去了你的生命嗎?還是另患重病而無法挽救呢?你的信,是六月十七日寫的;東野來信說,你死於六月二日;耿蘭報喪的信沒有說明你死於哪月哪日。大約東野的使者沒有向家人問明死期;耿蘭報喪的信不懂得應當說明死期;東野給我寫信時向使者詢問死期,使者不過信口胡答罷了。是這樣嗎?不是這樣嗎?如今我派遣建中來祭奠你,慰問你的兒子和你的乳母,他們如果有糧食可以維持到三年喪滿,就等到喪滿以後接他們來;如果生活困難而無法守滿喪期,現在就把他們接來。其餘的奴婢,都讓他們為你守喪。等到我有力量改葬的時候,一定把你的靈柩從宣州迂回,安葬在祖先的墳地,這樣才算了卻我的心願。唉!你生病我不知道時間;你去世我不知道日期;你活著我們不能互相照顧,同住一起;你死後我又不能撫摸你的遺體,盡情痛哭;入斂之時不能緊靠你的棺材;下葬之時不曾俯視你的墓穴;我的德行有負於神靈,因而使你夭亡;我不孝順、不慈愛,因而既不能和你互相照顧,一同生活,又不能和你互相依傍,一起死去。一個在天涯,一個在地角。活著的時候,你的影子不能和我的身子靠攏;去世以後,你的靈魂不能和我的夢魂親近。這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惡果,還能怨誰呢!茫茫無際的蒼天啊,我的悲哀何時才有盡頭呢!

從今以後,我對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可以留戀的!打算回到故鄉去,在伊水、潁水旁邊買幾頃田,打發我剩餘的歲月。教育我的兒子和你的兒子,希望他們成才;撫養我的女兒和你的女兒,等待她們出嫁。我想要做的,不過如此罷了。唉!話有說盡的時候,而悲痛的心情卻是沒完沒了的,你能夠理解嗎?話有說完的時候而哀痛之情是表達不盡的。你是知道的呀,還是不知道的呀?嗚呼哀哉,請你的靈魂來享用我的祭品啊!

“賞析”

古代的祭文一般都是用句式整齊的韻文。這一篇打破了古代祭文寫作的常套,以錯落有致的散文筆法,敘述對於侄兒十二郎的死極度哀痛的情感,寫得細致動人,情真意切。這是因為,韓愈家庭中的兩輩人已經有多人先後亡故,隻剩下自己與侄兒十二郎叔侄兩人,孤苦伶仃,相依為命。如今十二郎已死,後代都還小,使韓愈頓時有身世淒涼之感襲來,發而為文,便是發自肺腑真摯的情感之聲。文章從家庭變故著筆,敘述叔侄少團聚、多分離的情況,悲從中來,低婉深沉,以致發出哀歎,做出“自今以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於伊、穎之上,以待餘年”的深沉的慨歎。這是人間真情的抒發,讀之,足以催人淚下。

全文采用“呼告”的方式,一唱三歎,具有感人至深的藝術力量。

祭蘇子美文

“作者簡介”

作者歐陽修(略)

“原文”

維年月日,具官歐陽修謹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於亡友湖州長史蘇君子美之靈曰:

哀哀子美,命止斯邪;小人之幸,君子之嗟!

子之心胸,蟠屈龍蛇,風雲變化,雨雹交加;忽然揮斧,霹靂轟車。人有遭之,心驚膽落,震仆如麻。須臾霽止,而四顧百裏,山川草木,開發萌芽。子於文章,雄豪放肆,有如此哉,籲可怪邪!

嗟乎世人,知此而已,貪悅其外,不窺其內。欲知子心,窮達之際。金石雖堅,尚可破壞;子於窮達,始終仁義。惟人不知,乃窮至此。蘊而不見,遂以沒地。獨留文章,照耀後世。

嗟世之愚,掩抑毀傷。譬如磨鑒,不滅愈光。一世之短,萬世之長,其間得失,不待較量。哀哀子美,來舉予觴。尚饗。

“譯文”

某年某月某日,具官歐陽修謹以清酒美味的祭品,致祭於亡友湖州長史蘇子美的靈前:

悲哀呀子美,命止在此呀;這是小人所慶幸的,而卻是君子所嗟歎的!

他的胸中猶如蟠踞著龍蛇,可以有風雲變化和雷雹交加的才情爆發;可以忽然揮舞斧鉞,發作雷聲,轟碎雷神的車子。有的人遇到這種情況,會心驚膽落,震驚得仆倒如麻。一會兒天晴雨止,四望百裏,隻見山川草木都開始發出新的萌芽。你的文章有如此雄豪放肆的氣勢,不能不令人驚訝可怪呀!

嗟歎世人,知道蘇子美不過如此而已,隻是貪看欣悅於你的外表,不能窺見你內在的美質。想要知道你的心誌,是在困窮與得誌之間。金石雖然堅硬,還可以破壞;蘇子美處於困窮與得誌之間,始終堅持仁義如一。隻有人不知道你的品格,才窮困到被除名的地步。蘊藏而不外露,才埋沒在地下。惟獨留下的文章,可以照耀後世。

嗟歎世上愚蠢的人,對他進行掩蓋、抑製、詆毀、傷害。但是,這就像時時打磨的銅鏡,不會毀滅反而愈加光亮照人。像蘇子美這樣,人生一世之短,能有萬世之長,這中間的得與失,就不需要比較了。悲哀呀子美,來舉起我祭奠你的酒杯,飲用吧!

“賞析”

歐陽修與蘇舜欽有很深的感情與友誼,主要的原因是他與蘇舜欽在政治主張上特別是在古文運動中曾經誌同道合。歐陽修另有《蘇氏文集序》、《湖州長史蘇君墓誌銘》等數篇文章高度評價了蘇舜欽的才華與貢獻,說他“狀貌奇偉,慷慨有大誌”,“少好古,工為文章,所至皆有善政”,名重天下。被誣枉,被貶,“居蘇州,買水石作滄浪亭,日益讀書”,“發其憤懣於歌詩”。其“短章醉墨,落筆皆為人所傳”。歐陽修對蘇舜欽竟然是“善百譽而不進兮,一毀終世以濟顛”的遭遇懷著滿腔的同情和悲憤之情。

這些在這篇祭文中也同樣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這篇祭文著眼於蘇舜欽文章的威力與人格力量,說他是“子之心胸,蟠屈龍蛇,風雲變化,雨雹交加;忽然揮斧,霹靂轟車”,是“子於文章,雄豪放肆”,讚揚了蘇舜欽的文章“不滅愈光”,必將流傳照耀後世。

祭歐陽文忠公文

“作者簡介”

作者蘇軾(略)

“原文”

嗚呼哀哉!公之生於世,六十有六年。民有父母,國有蓍龜,斯文有傳,學者有師。君子有所恃而不恐,小人有所畏而不為。譬如大川喬嶽,不見其運動,而功利之及於物者,蓋不可以數計而周知。

今公之沒也,赤子無所仰芘,朝廷無所稽疑;斯文化為異端,而學者至於用夷;君子以為無為為善,而小人沛然自以為得時。譬如深山大澤,龍亡而虎逝,則變怪雜出,舞鰍鱔而號狐狸。

昔其未用也,天下以為病;而其既用也,則又以為遲。及其釋位而去也,莫不冀其複用。至其請老而歸也,莫不惆悵失望,而猶庶幾於萬一者,幸公之未衰。孰謂公無複有意於斯世也,奄一去而莫予追。豈厭世溷濁,潔身而逝乎?將民之無祿,而天莫之遺?

昔我先君,懷寶遁世,非公則莫能致。而不肖無狀,因緣出入受教於門下者,十有六年於茲。聞公之喪,義當匍匐往吊,而懷祿不去,愧古人以忸怩。緘詞千裏,以寓一哀而已矣。蓋上以為天下慟,而下以哭其私。嗚呼哀哉!

“譯文”

哀而痛啊!歐公活在世上,六十有六年。老百姓有了這樣好的父母官,國家有了這樣善於決策的大臣,禮樂製度得以傳承,學者有了師法的典範。因為有了歐公,有道德的人才有所依靠而不驚慌,小人有所畏懼而不敢亂動。這就譬如大川高山,不見它們的運動,而它們的功利給予萬物的,大概是不可以用數字計算而能夠全部知道的。

現在你去世了,赤誠的人沒有可以庇護的了,而朝廷缺乏考核疑惑的能員;禮樂製度已被化為異端邪說,而學者們紛紛去宣揚邪說;君子以為善無所依靠,而小人洋洋得意自以為遇到了有利時機。這就譬如深山大澤裏的龍死了,虎消失了,各種怪物便會改變著麵貌紛紛出來,揮舞泥鰍、黃鱔而號稱捉住了狐狸。

過去你沒有被重用時,天下人都認為是個缺憾;而一旦重用了,又認為用遲了。等到你辭去職位而離開了,沒有人不希望重新起用你的。等到你年老請求辭去職位時,無不惆悵失望,而仍然還期望於萬一的;是慶幸你還未衰弱。有誰能說你不再有意於這個人世呢?可忽然去世而天下的人都不可追尋。難道是你厭惡人世的渾濁,潔身自好而逝去嗎?抑或是老百姓沒有福分,而老天爺不將你給予他們?

從前我父親懷揣才誌而隱逸,不是歐公的眼光,父親是不可能為世所重的。我雖不才,但由於因緣出入受教於你的門下,至今已經十六年了。聽說公已去世,我理應匍匐著前去吊祭,而我終於因惦念著官府爵位沒能去,愧對死去的你而羞慚。千裏之外送去書函,以寄托我的哀思罷了。這是我對上是為天下失去了你而痛哭,對下是以此表示我對你的私人感情的深厚,嗚呼哀哉!

“賞析”

這是學生對師長懷著敬仰與沉痛的心情寫出的一篇祭文。

歐陽修於熙寧五年(1072年)死於潁州(今安徽阜陽市)。時蘇軾任杭州通判,千裏之外,為官身所限,難以親自前往吊祭,隻得用祭文來表達對歐陽修去世的悲哀之情。

蘇軾這篇祭文的精彩之處在於從大處落墨,著眼於歐陽修的社會地位和社會作用,寫得氣勢磅礴。祭文說歐陽修活著的時候,君子有所依靠而不恐慌,小人有所畏懼而不敢胡作非為。而歐陽修死了之後呢?則君子“無為為善”,即無所依靠,而小人則得意揚揚。這就突出了歐陽修作為國家棟梁、社會楷模的重要作用。

祭文指出,過去曾經不重用歐陽修的時候,天下人都認為是個缺憾。一旦重用了,又以為用遲了。即使是他請求辭去職位,也希望他不會有什麼事情,慶幸他不會從此衰弱下去。這樣,祭文就從表麵現象深入到了本質,對歐陽修的社會地位和對於國家社稷的重要作用做出了高度的評價。

祭文最後指出,歐陽修的“其未用也,天下以為病;而其既用也,則又以為遲”的影響與作用,也與歐陽修高尚的人品、文品分不開。祭文以自己父親“懷寶遁世,非公則莫能致”為例,來說明歐陽修能夠慧眼識英才的闊大的胸懷和品格,也恰如其分。所以祭文說,歐陽修是不以自己的私心為天下,特別是具有公正地主持文運的高尚節操,從而感動著天下人。蘇軾說,而我這痛哭的情感也不僅是私人的,也包括了天下人為失去你而痛哭的情感。

這篇祭文氣盛言宜,高屋建瓴,情感充沛。讀了這篇祭文,可以讓讀者窺見歐陽修作為一代文宗的精神風貌。

祭歐陽文忠公文

“作者簡介”

作者王安石(略)

“原文”

夫事有人力之可致,猶不可期,況乎天理之溟漠,又安可得而推?惟公生有聞於當時,死有傳於後世,苟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

如公器質之深厚,智識之高遠,而輔學術之精微,故充於文章,見於議淪,豪健俊偉,怪巧瑰琦。其積於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發於外者,爛如日月之光輝。其清音幽韻,淒如飄風急雨之驟至;其雄辭閎辯,快如輕車駿馬之奔馳。世之學者,無問乎識與不識,而讀其文,則其人可知。

嗚呼!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複,感世路之崎嶇,雖屯邅困躓,竄斥流離,而終不可掩者,以其公議之是非。既壓複起,遂顯於世,果敢之氣,剛正之節,至晚而不衰。

方仁宗皇帝臨朝之末年,顧念後事,謂如公者,可寄以社稷之安危。乃夫發謀決策,從容指顧,立定大計,謂千載而一時。功名成就,不居而去,其出處進退,又庶乎英魄靈氣不隨異物腐散,而長在乎箕山之側與潁水之湄。然天下之無賢不肖,且猶為涕泣而歔欷;而況朝士大夫,平昔遊從,又予心之所向慕而瞻依?嗚呼!盛衰興廢之理,自古如此。而臨風想望,不能忘情者,念公之不可複見,而其誰與歸!

“譯文”

有些事是人力能夠辦到的,也還是有人力不一定能夠成功的。何況天道溟漠不可揣度,又怎麼可以推斷得知結果?隻有歐公在世時聲名就聞於當時,去世後其事跡仍然流傳於後世,如果能夠這樣也就足夠了,而這又有什麼值得悲傷遺憾的呢?

像歐公的才能、度量和品質這樣深厚,智識高遠,又輔助於學術的精粹深微,所以表現在文章裏,見於議論,就會是豪健俊偉,怪巧瑰琦。器質之深厚、智識之高遠而輔學術之精微,表現在文章之中,浩大如江河的彙聚;其表現在文章之外的,就如同燦爛光明的日月發出的光輝。其文章清幽的音韻,淒切猶如狂風暴雨的驟然而至;其雄辭偉辯,迅疾快發如輕車駿馬的奔馳。世上的學者,不必問認識歐公的還是不認識歐公的,讀到他的文章就可以知道他的為人。

嗚呼!自公做官四十年來,升官與貶官,上上下下,往複不已,深深地感受到世道的艱難,但即使是顛沛困頓,放逐貶斥,到處流離,然而終於不可掩其光輝,就是因為誰是誰非自有公論。既然遭受壓製,複又受到起用,於是逐漸顯達於世,果敢之氣,剛正之節,到了晚年也不衰減。

當仁宗皇帝治理朝政的末年,顧慮死後的事,說像歐陽修這樣的大臣,可以把關係國家安危的事托付給他。等到發起計謀、決定謀略的時候,歐公等從容而迅速地決定了立英宗為皇帝的大計,這可謂是千載難逢的事情。功名成就,歐陽修不自居有功而請求解職而去,這又大概可以說是英魄靈氣不隨草木之類腐敗散去,而是如同長久地留存於箕山之側與潁水之濱一樣的高風亮節吧。然而天下無論賢人和不賢的人,尚且還為歐陽公的去世而涕泣欷歔;何況與他同朝的士大夫、往日交遊往來的人,又怎能不與我的心所仰慕而瞻仰依從是一樣的呢?嗚呼!盛衰興廢的道理,自古都是一樣的。我迎風想望,不能忘情,惦念著歐公的不可以再見到,還有誰與我是一道的呢?

“賞析”

這是一篇情感深厚的祭文。

王安石對歐陽修是有知遇之恩的。王安石於慶曆二年(1042年)中進士,被派到地方上任通判官。慶曆四年(1044年),曾鞏曾上書歐陽修,說王安石不願“求知於人”,“以為非歐公無足以知我”,間接表述了王安石對歐陽修的仰慕與崇敬。但直到至和二年(1055年),歐陽修始見王安石。從此以後,兩人書牘往來和見於章奏者,相互愛歎稱譽有加,無與倫比。到熙寧三年(1070年),王安石當了宰相,歐陽修有《賀王相公拜相啟》,其中說到王安石是“高步儒林,著一朝甚重之望”。對此,王安石是感激的。因此,歐陽修去世,王安石能夠以無比悲痛的心情寫出了這樣一篇《祭歐陽文忠公文》,給予歐陽修以極高的評價。

這篇祭文言辭懇切,情感自然流露,節奏自然流轉,是被古文家稱為祭歐公文中“當數第一”的優秀作品。

文章開頭寫天道不可知,人事成敗難以預料,但沒有人能像歐公這樣生前死後都是為人景仰與紀念的。他的去世是沒有什麼遺憾的了。

文章接著盛讚歐陽修的為人為文,說歐陽修為人是器質深厚、智識高遠、學術精微,因此為文便豪健俊偉、怪巧瑰琦;在其丈章中內含著浩大淵深的內容,而發於文章之外便是如日月的光輝燦爛。又由於歐陽修在寫作中注意藝術的錘煉,因此,清音幽韻,淒如飄風疾雨;雄辭閑辯,快如輕車駿馬。王安石的這種觀察,是深入到認識歐陽修為人為文的深處,正確地指出了有其人必有其文的真理,從而告訴我們,必須有正直的人格和博學的才能,有深厚的知識積累和藝術修養,才能寫出驚天地、泣鬼神的文章來。

文章第三段對歐陽修在四十年的仕宦生涯中,上下往複,屯邅困躓,竄斥流離,但都不改“果敢之氣,剛正之節”的精神,表示了由衷的讚佩之情。

文章第四段寫歐陽修有功於朝,特別是擁立英宗為帝的決斷,但又“功名成就,不居而去”。這種“出處進退”的高風亮節,可以比之於古之賢人,而且受到公卿士大夫的一致向慕與瞻仰。對歐陽修作這樣極高的評價也是符合實際的。

文章最後寫出臨風想望,不勝悲悼的情感,也在至情至理之中。

將王安石的這篇祭文與他的《祭範潁州文》相比,可以看到,這篇祭文的文字更加老辣純熟。寫作這篇祭文時,由於王安石已經對歐陽修有了相當深刻的了解,然而對範仲淹卻隻有間接的認識,所以在文字的表現上也可看出兩篇祭文格調的不同。

祭周瑜文

“作者簡介”

羅貫中,生平不見史傳。據一些筆記記載,羅貫中別號“湖海散人”,山西太原人,生活在元末明初,大約公元1300—1400年間在世。一生所作小說甚多,除小說之外,據傳還有《隋唐誌傳》、《殘唐五代史》、《三遂平妖傳》,詞曲《趙太祖龍虎風雲會》等三種。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指出,羅貫中所作《三國演義》是“欲顯劉備之長厚近似偽,欲狀諸葛亮之智近似妖”。其在曆史現象的敘述上則基本上采取史實,因而有“七實三虛”之說。

“原文”

嗚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豈不傷?我心實痛,酹酒一觴;君其有靈,享我熏嚐!吊君幼學,以交伯符;仗義疏財,讓舍以居。吊君弱冠,萬裏鵬摶;定建霸業,割據江南。吊君壯力,遠鎮巴丘;景升懷慮,討逆無憂。吊君豐度,佳配小喬;漢臣之婿,不愧當朝。吊君氣概,諫阻納質;始不垂翅,終能奮翼。吊君鄱陽,蔣幹來說;揮灑自如,雅量高誌。吊君弘才,文武籌略;火攻破敵,挽強為弱。想君當年,雄姿英發;哭君早逝,俯地流血。忠義之心,英靈之氣;命終三紀,名垂百世。哀君情切,愁腸千結;惟我肝膽,悲無斷絕。昊天昏暗,三軍愴然;主為哀泣,友為淚漣。

亮也不才,丐計求謀;助吳拒曹,輔漢安劉;掎角之援,首尾相儔;若存若亡,何慮何憂?嗚呼公瑾,生死永別!樸守其貞,冥冥滅滅。魂如有靈,以鑒我心:從此天下,更無知音!嗚呼痛哉!伏惟尚饗。

“譯文”

嗚呼公瑾,不幸短命而死!無論長或是短都已是過去的事了,豈不令人傷感?我心實在悲痛,用酒來祭奠你;如果你有靈,就來享用品嚐我的祭品!悼念君幼時,以交孫策;仗義疏財,轉讓房舍給人住。悼念君在年少時,如大鵬展翅扶搖直上萬裏,奮發有為;定建江南霸業,割據江南。悼念君以少壯之力,遠鎮巴丘;劉景升深懷憂慮,因而討伐劉景升的叛亂可保無憂。悼念君的風度,有小喬作為佳美的配偶;漢家臣子之婿,不愧可以稱美當朝。悼念君的氣概,規勸阻擋,采納樸質;開始時不垂掛翅膀,終於能夠奮翼而飛。悼念君在鄱陽時,蔣幹來做說客;揮灑自如地應付他,足稱雅量高致。悼念君的弘才,文籌武略;火攻破敵,挽住強敵當做弱旅。回想君的當年,雄姿英發;哭悼君的早逝,俯地流血。你的忠義之心、英靈之氣永存;命終三十多歲,卻名垂百世。哀悼君去世的情感更悲切,以致愁腸千結;隻有我的忠心敬佩,悲傷不會斷絕。東吳天昏地暗,三軍為之悲傷;吳主為之哀泣,朋友為之淚流不斷。

我以不才的身份,獻出拙劣的計策與謀略;幫助吳國抗拒曹魏,輔佐漢室以安劉氏;作分兵牽製或夾擊之援,首尾互相呼應。是存是亡還有什麼思慮和憂愁的呢?嗚呼公瑾!我與你已生死永別!我將誠摯地堅守你的貞潔品德,無論它是多麼幽遠或是消失。你的英魂如有靈驗,可以鑒定我的心:從此天下,更無知音!嗚呼悲痛啊!俯伏在地請你來享用祭品。

“賞析”

這是《三國演義》描寫諸葛亮為劉備奪取荊州“三氣周瑜”,致使用瑜夭亡以後,諸葛亮親自過江祭奠周瑜的一篇祭文。據考證,曆史上諸葛亮並無此舉,這篇祭文實是羅貫中所撰,也十分精彩,所以本書將此收入,以饗讀者。

這篇祭文在史實上是“虛”的,但祭文中所采用的周瑜的生平事跡卻是“實”的,其中除“蔣幹盜書”為“虛”的以外,其他均符合史書《三國誌》記載的周瑜的情況。

因此,這篇祭文是羅貫中借諸葛亮之口寫出了對於周瑜這樣一位“雅量高致”、“雄姿英發”的英雄人物的敬愛之心、崇敬之心。

祭文從周瑜的“幼學”、“弱冠”、“壯力”、“豐度”、“氣概”、“弘才”等幾個方麵,勾畫出了周瑜雄才大略的生平事跡,以無限哀傷悲痛之情,惋惜周瑜的英年早逝。

祭文最後一段寫“從此天下,更無知音”,更是情真意切。

所以,《三國演義》中,在諸葛亮讀了祭文以後,借魯肅之口評論說“孔明自是多情”。這也是羅貫中,“狀諸葛亮之多智”的一個例證。

告中郎文

“作者簡介”

袁中道(1575—1630),字小修,為“公安三袁”之一,與其兄袁宗道、袁宏道在文學上提倡“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性靈說”,對後世影響甚大。有《珂雪齋集》。

“原文”

萬曆壬子五月初一日,弟中道以葵蔬之具致祭於六休兄之靈曰:

哀哉吾兄!去世之期,已曆三紀,而弟尚無一言哭吾兄也。弟非不言也。自兄庚戌九月初六日下世,弟於初九日得血疾,幾至不起。醫者雲鬱極所致,一哭必大嘔不止,有性命憂。弟以兄為命,相隨地下,快矣!何更求生,而又有不得不求生者,則以堂上有大人也。大人年已七十。初喪伯修,既喪吾兄,弟又溘先朝露,令老人何以為懷?弟是以勉強排遣,藥餌不效,則走之玉泉山中,看山聽泉,期日久日忘,以消此苦懷。庶宿疾不發,凡一年餘,弟始有生望。而大人以哭子斷腸逝矣,痛哉,痛哉!大人既逝,弟料理後事,及營功德完,始念子職粗盡,乃敢為一言以哭吾兄。哭吾兄而觸舊病兒死,隨大人於地下,猶羽化也。

嗚呼!吾兄三不朽事業已成,而浸浸乎其未有涯也,乃遽逝耶?以出世則得千古不傳之髓而盡離蓋纏。以用世則圖不見不聞之功,而盡泯朕跡;以垂世則傳古人修詞之神,而盡去剿襲。此弟所深知,而兄所自負者也。學問兼悟修矣,而或疑其道不勝;習營綜兼明膽矣,而或疑其懶不耐事;詩文極清新矣,而或疑其以才軼法。此亦弟所深知而兄所不自白者也。

自己酉冬,庚戌春秋半載,時時聚首論學,則常雲須以敬持,以淡守;論用世,則常雲須耐煩生事厭事等病;論詩文,則常雲我近日始稍進,覺往時大披露,少蘊藉。此則弟獨知之,而兄所為日新而不已也。不息者道,無盡者生,經曆諸位,磨煉習氣,天上人間,隨意寄托,何憾何憾!

世間父子兄弟,寧有異情,但兄於弟知己感恩,更自不同。追思種種譽弟之語,或以溺愛溢美,弟不敢遽信,而亦不敢不勉。顧資學俱劣,百分不及兄,而懶不耐事之跡則肖之。近日家難體複多病,雙眼以出淚過多,不能看細字;略思慮,心中怔忡不寧;如人捕狀,權膝常苦寒;夜則恃鼠子為伴。每應酬少勞,則火從兩頰起,滿大宅間,發血疾,結習所使。惟看山色聽泉聲,則沉屙為之一洗。以此遵兄遺命,於玉泉修一蘭若祠兄而巳。修靜其中,念種種業緣,於此生總似啖劍吞椒。近更欲留色身,救養後生,有所闡發,補二兄最後一段光明。

故急走入山,玉泉精舍已有次第,尚平平耳。清溪水色如碧玉,鹿苑諸山如破雲裂霞,宛如向所見。李大將軍青綠山水,視吳越諸山,便如妖姬之視老嫗。鹿苑尤奇,有七渡流水,至寺即陸。法和舊邸,因山為牆,前後有山穴,為門戶,使得兄寓目。賚以妙墨,不知山川作何等映發,惜不令兄見之。彭年詩文,大有驚人語。雖微有冶習,無損英特。第二男已作虎子跳地矣。家計粗安,無可慮過者。

今束裝入山,玉泉舊傳為諸仙翔集之處,幽明雖隔,兄必來止,弟尚不寂寞也。嗚呼哀哉!

“譯文”

萬曆壬子年(1613年)五月初一日,弟中道,恭敬地準備了果品菜蔬,致祭於已經安息在地下的兄長的靈前:

哀哉!我的兄長,你去世已經過了三年,而弟還沒有一句話來哭悼我的兄長啊!弟不是不願向你訴說的。自從兄於庚戌九月初六日去世後,弟就於初九日得血疾,幾乎臥床不起。醫生告訴我,這是憂鬱過度所致,隻要一痛哭就必定大口吐血不止,有性命之憂。弟願以兄性命為命,相隨兄於地下,那是痛快的啊!為什麼還要求生,而又有不得不求生的原因,則是因為高堂之上還有老父親。父親年已七十,才死去了大哥伯修,又死去了二哥你,弟如果又忽然死去,會讓老人作何種感想呢。於是弟因為父親的這個原因,勉強排遣悲痛。藥物醫治無效,就走入玉泉山中,看山聽泉,期望日子長了就會忘記,以減輕我思念的痛苦。弟原有的疾病已幾乎不再發作,前後有一年多,弟才開始有了生的希望。這時父親因痛哭兒子,傷心欲絕死去了。悲痛啊悲痛,父親已經死去,弟料理後事,等到做完功德,才開始想到我的職責已盡,才敢以一言痛哭我的兄長。如果哭我的兄長觸發舊病而死,那麼,隨父親與兄長於地下,也就好像是羽化成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