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蟹族橫行的村莊(1 / 2)

石榴樹已近遲暮之年,它緩緩起身,晃悠著緊走幾步,挨著院牆靠住了身子,就不再動彈了。許多年後,它從老宅門樓上探出頭來,扔下大片的暗影,墨綠油漆的木門在暗影裏陷落著。門側的陽溝裏有汙水流出來,一小片青色的影子在水底慢慢移動。那是一隻青蟹,它立著雙眼,眼珠一下又一下刺破水麵,波紋一圈圈蕩開去。從那一起一伏的雙眼,我感到了丘壑密集的溝底。水向西流去,在一片開闊地裏鋪展開來,滲進地下。周圍開滿了簡單的花,我的視線到此為止,那隻蟹也驀地不見了,像被一陣風刮跑了一樣,它藏到了哪裏?或許它也像水一樣滲到了地下。那片開闊地裏有太多不被我們所知的秘密,大片積水常年淤積,夏天的早晨可見到蒸汽升騰,水麵泛著生鐵般黑硬的光,這裏麵不知豎起了多少雙密密匝匝的蟹的眼睛,那些細小的目光忽明忽暗,閃爍不定,卻足以穿破水麵,投放出一道道波紋,水麵上掀起密集的旋渦,讓人目眩。有人走夜路時看到那片水窪裏豎起兩根並排的旗杆,他忽然想起,這裏平時並沒有豎旗杆,想到這裏,不敢貿然靠近,抬頭望,隻見兩根旗杆微微擺動著,有時在水中來回遊弋,身後拖出兩條長長的波紋,天亮後,兩根旗杆就沉入水底不見了,老人說那是蟹的兩隻觸角似的眼睛,趁著天黑出來作怪。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並不了解這片積水的窪地,隻在路過時順便看一眼,低聲罵幾句,然後小心翼翼地繞開。

我在老宅度過了很多年快樂的時光。記得那時的院牆高大,陡峭的四麵圍牆裏魚蝦堆積,遊蕩著鹹腥,濃烈的氣息也被圍牆切成了方形,長年累月地擠壓發酵,像要燃燒起來。陽溝裏也不斷有漂著魚鱗的汙水流出來,那正是蟹族枝繁葉茂的時節,在村子周圍,到處都能看到高舉著雙鉗的小蟹,它們通常是八隻腳摳住地,整個身子朝上掀起,雙鉗舉過頭頂,不住地抖顫,像要迎戰一切來犯之敵。它們有的是和魚一起被網回來的,也有的是自己爬上岸,跑到村子裏的。我們走在院子裏經常踩碎幾隻,鞋底下咯吱響,習慣了也並不在意。那年的春末,我搬開水缸,清洗缸底的青苔,一隻小青蟹從那片圓形的濕地裏躥出來,赫然站在院子中央,舉起了略帶苔色的雙螯,它躲在缸底已經太久,也早已適應了淡水。這是最常見的一種蟹,體型較小,蟹蓋不到二指寬,八條半透明的細腿裏注滿了青色體液,末端生著倒刺,兩隻螯機械地一開一合,似乎永遠不知疲倦,不到生命最後一刻不會停息。或許是因為瘦小,才逃過了捕殺,它們像暴風雨一樣掠過了半島的溝溝汊汊。而那些個大肉肥的梭子蟹、毛蟹們卻成為爭搶的對象,短短幾年下來已幾近絕跡。

河網密布的半島上,經常有魚蝦改水,在淡水的後來到了海水,一場暴雨把河裏的魚衝到海裏,有的死掉,有的卻活下來,出海時經常能網到淡水魚蝦也就不奇怪了。自從那天在缸底看到改水的青蟹,我到海邊又逮來十幾隻,拿衣服兜著,一口氣跑到南山腳下,那裏常年有幾條溪流從山上淌下來。到了溪邊,我拎起小蟹,一隻隻扔進去。溪水清澈見底,最深的地方過膝蓋,水底的白砂反射著太陽的金光。蟹觸到水麵,並沒有像石頭一樣直挺挺地落下去,它頻頻撥動細腿,墜落的路線變成了平緩的斜坡,這樣過了很久才落到水底的白砂上。它們腳一沾地,立刻來了精神,眼睛直立起來,四下探視,接著吐出細碎的氣泡,順著溪水的流向跑遠了。幾天後,我在溪水下遊看見過兩隻蟹,它們已經適應了淡水。撈起一隻來細看,它的背殼被淡水泡得發白,雙螯有氣無力地搖擺著,看來改吃淡水不是多麼輕鬆的事情。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它們,漫長的漂泊在我身上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