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貨市場突如其來。在秋季的早些時候,半島通向內陸的唯一一條公路兩側,一夜之間擠滿了地攤,花花綠綠的油紙鋪了滿地,石塊似的花蛤和海螺通常堆在黑色塑料布上,以襯托其鮮嫩。它們沾染了太多的礁石習氣,乍看上去沉穩安閑,很難想象它們是活物,偶爾有一隻蛤蜊輕啟圓殼,吐出小股水柱,濺濕了路人的褲腳,力氣大的蛤蜊噴水時還會發出哨聲,讓人猝不及防。有一家海貨攤子擺出了桌凳,新鮮的魷魚現烤現賣,攤主的小女兒還不到板凳高,她搬著長條凳子,兩手合抱在胸前,板凳的一頭高過她的頭頂,擋住了視線,她歪著頭看前麵的路,跌跌撞撞地朝她母親走去。她母親是個圍著紅頭巾的黑瘦女人,兩隻手各提著一塑料桶稀泥似的魷魚,腳底的粉紅色拖鞋劈啪山響。那時夏天的餘威還在,天已近中午,太陽烤得頭皮發燙,而躲在樹蔭裏卻又覺得有幾分寒意。由於過度勞累,她的腳上顯然沁出了汗珠,腳後跟在拖鞋上每一次抬起,都帶著遲疑的黏連之聲。拖鞋在路麵上的清脆節奏,摻雜了喑啞的腳後跟與鞋底的黏連聲,怪異的聲響在海貨市場上鋪天蓋地。這聲音忽然停住,遠遠望去,粉紅的拖鞋跳著越過了一隻手,這隻手正把蹦出盆來的對蝦撿回盆裏去。對蝦回到盆子,蜷著身子沉下去,拚盡全力的彈跳似乎使它耗盡了力氣,而拖鞋的節奏又在不遠處肆虐起來。
市場外圍一陣騷亂,又有新上岸的漁戶到這邊來了,小販們圍攏上來,有的開著三輪車,有的推著手推車、蹬著自行車,大包的魚蝦裝上了車。打開蛇皮袋子,裏麵是一個熱鬧的世界:梭子蟹順著袋口往外爬,不得不一次次把它掀下去;鉤子蝦必須覆一張網在袋口,否則會在眨眼間全部蹦出去,而在另一個袋子裏卻看到不聲不響的鰻魚,它有著蛇一樣的外形,拉鏈式的兩排細碎牙齒嚴絲合縫地勾連著,最上邊的一條鰻魚,兩排牙齒輕啟,露出詭異的笑,它的白眼珠朝上斜翻著,凶狠的目光撩起了每個人的發根。老人們講,鰻魚的眼光是帶毒的,和它眼光相對時,便在無形之中被傷了魂魄,所以老人囑咐我——當鰻魚看你時一定要避開。我至今不敢看鰻魚的眼睛。離開半島以後,我又看到各式各樣的鰻魚式的毒色眼睛,老人們說的果然沒有錯。
一會兒工夫,新上的貨也都擺開了,安靜的貝類都堆放在黑油布上,鮮活鬧騰的魚需放在盆裏,有時在盆口蒙上細網。每個攤子後麵擺上一張小板凳或者撐開一個油膩膩的馬紮,攤主落座後,陸續有行人圍攏上來問價。我在路中間,隻看到兩排人的後背築起的高牆。踮起腳,我望見不遠處廢棄的小旅店,鐵門緊閉,門前的空地長滿了地龍草,草葉足可齊腰深。十幾年前,母親在這裏擺攤賣海星,那是煮熟的紅海星,五個角裏塞滿了米粒狀的碎肉,既好看又好吃。我仿佛又回到十幾年前的那個下午,母親的攤位前圍了一群剛放學的孩子在買海星,他們把海星舉過頭頂,不住地揮動,舊旅店門前一片紅光。如今這片空地被一圈矮牆圍住,牆高剛到膝蓋,以粗暴的姿態標榜著土地的所有權。每次回半島都要穿過海貨市場的人牆,我分開人群,腳下的土路露出來,明顯感到這條土路比記憶中窄了很多,一個戴迷彩帽的男人看了我一眼,像盯著一個陌生人。他和我擦肩而過,帽簷下的陰影裏,是熟悉的麵部輪廓,一時又想不起來了,或許是我舊時的同學,也可能是鎮上的郵遞員,或者是本族的後生,我離開了太久,這麼多人的麵孔都淡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