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裏,梭魚成群結隊回到深海,它們扭轉身軀,半透明的尾鰭在水麵攪動出一片旋渦,青黑的身子悄無聲息地沉進了黑暗。每到這個季節,隨著梭魚的遠去,漁民們也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閑暇時光,他們棄舟登岸,用獨輪車推著打包的漁網,回到海邊的漁村,在村口分散,回到各自的院子裏。剛走進門樓,他們立刻被白光籠罩,滿地都是灼燙的白色火焰,地麵散發著蒸汽,彎曲的氣流在地上投下流動的暗影,簷下有一處窄條的漆黑陰影,黑與白的交界處,白光跳躍著逼近,黑影力不能支,這條界線在中午變得曖昧不清,不住地變換位置,讓人想起在風中翻滾的一條窗簾。四麵院牆緊緊包圍著,熱氣難以消散。這樣的季節,輕微的舉動,哪怕是高聲說話,都會賺得滿身大汗。我躺在竹席上,目光斜穿過窗戶朝上望去,水缸反射的金色日影在那裏流瀉著,它兼有了水的流動和光的明亮,徑直照到屋簷裏麵去,八月的最後一塊黑影就此失守了。灼熱的白光把人們囚禁在屋裏,我們為了保持體力,不得不小心翼翼,一舉一動都緩和下來,更不敢出門活動,長此以往,我們便有了安詳的品性,這就是八月帶給我的最初印象。
八月的淩晨,我照例被柴油機船的隆隆聲震醒了,那是海上的挖砂船在作業,天上還閃著星星,這麼早就有人開始了新一天的海上勞作,而這時許多人還在沉睡中,我回身輕輕合上了黑漆院門。山牆上開著的窗戶傳出了均勻的呼吸,在那些綠紗窗後麵還有粗重的鼾聲,帶著誇張的顫音和輕快的哨聲,我走在胡同裏,聽得見自己的腳步回聲,沒有人知道我在這裏。
村前的大街上還沒有行人,賣豆腐的推車從遠處走來,他已經穿過了幾個村子,早晨的清爽全被他一個人占去了,我這樣想著,他好像遠遠望到了我,不失時機地敲起了梆子,有了梆子聲,我的早晨就不孤單了。迎麵是南山,在一叢屋頂後冒出來,那是一整塊的石崮,也是半島的製高點,許多年前,我在山腳下經過,撿回兩塊暗黃雲紋的石頭,火苗似的花紋閃爍,不經意間透露出它來自火焰的古老秘密。走在山路上,兩邊的深穀寂靜,穀底的水潭閃著寒光,投射出令人目眩的引力。腳下的路恰似淩空鋪設而成,搖晃著通向山頂。我記得山頂有一片開闊地帶,石縫間生出幾棵低矮的赤鬆,每年第一場雪後,我們在這裏張網逮過麻雀。這時星星已經下去了,在我腳下,各家各戶的窗簾被拉開,窗口亮起燈光,他們或許會看到站在山頂的我——不到一指高的身影。向南望去,我們的半島像一根碧綠的手指,平伸進灰蒙蒙的海水裏,走到指尖就可深入到海灣的內部了,我去過無數次,每次回頭看,來時的路在海浪中若隱若現,弧形的海灣就此一分為二,那真是一根孤獨的手指,它伸得筆直,執拗的姿態是要告訴我什麼?往來的漁船都在繞開巨大的手指,從這半海灣駛向另一半海灣,船尾掀起的白浪經久不息,它們緊貼著半島外圍航行,不經意間描出了手指的輪廓,那年母親給我做皮手套,把我的手按在皮革上,用筆描出了手形,鉛筆掃過我手指的外緣,總要比手指的輪廓寬出一些,尤其是線條的圓潤與輕捷,和這些船的航道何其相似。
突突響的馬達聲從那些窄條的船上傳出來,每天早上驚擾我們美夢的正是這些船,我看到了噪音的來源。海麵上有一股金黃色的火花在翻滾,小船上的人看上去完全成了黑影,他們不斷地起身或俯身,照料著船上的工作,不知不覺中在閃著火花的水上通過。這時我忽然注意到,我站著的山頂正是半島這根手指高聳的指關節,回頭看,是連綿不盡的丘陵,在緩緩移動,那是蜷起的另外四根手指——這真是一隻巨人的手掌。在家族的傳說中,我們的始祖來自西南,他一路不停地走,終於到了海邊,發現不能再走了,便停了下來。要按他的性格,走起來是不會輕易停下的,是海改變了他。在海邊,他遇到了高入雲端的巨人在踏平村莊,我的始祖帶上幹糧,背上家傳的寶刀,攀著巨人的腿毛,經過一個多月,一直爬到巨人的心髒,像掘地道一樣挖了進去,就這樣殺死了巨人,巨人噴湧而出的血水把他托上了天空,長達半年之久,他靠喝血水活了下來,並且掌握了在空中睡覺的本領。巨人的血流盡了,而他也慢慢降到了地麵,意外地看到山石和泥土都變成了紫紅色。許多年過去了,沒想到巨人的遺跡還在,他的全身和麵貌不是我們活在地麵上的人能夠輕易看到的,可以約略感知到的僅僅是他的一根手指,而且要費去半天的時間登到山頂,才能遠遠望見那根手指橫在海灣中。我們在他的手掌上生活了無數代,在這其間,有許多人輕鬆走到巨人的指尖,邁著悠閑的四方步,輕輕掠過無數的沙礫,正如輕輕掠過他們曾經生存過的無數個日夜,最終沉入一座座墳墓,許多人還沒有懂得生活,巨人的手掌,更沒有幾個人能看見。誰又能想到,指向波濤的一根手指,竟然是我們日夜止棲的廣袤土地。巨人給我們指出了什麼?我望了望,隻見波濤滾滾,什麼也看不到。回頭望,密密匝匝的屋頂擠在山腳下,我在搜尋自家的紅瓦頂,它卻淹沒在成千上萬的紅色或藍色方塊中,如同一片瓦消失在寬闊的廊簷。漆黑的柏油公路穿過半島,通向深不見底的內地,過完這個暑假,我就要離開半島去內地上學了,聽母親說,這條公路正是通向學校的必經之路。我踮起腳尖,眼看著公路的另一端消失在愈走愈低的天空下,對從未離開半島的我而言,那裏是神秘的未知之鄉,它會在某個清晨忽然出現在我麵前,就像頂著一頭露水的龐然大物,濕淋淋的新生活足以讓我手足無措,那時我也一定揉著惺忪的睡眼,在車上顛簸著,手裏緊緊攥著行李的把手,行李包還是以前常用的,這是和舊時歲月的唯一聯係。我看清了離開半島的路線,公路由海邊碼頭開始,一路向北,在我快要看不到的時候,忽然向東甩去,轉了一個大彎。我把看到的這一切牢牢記在心裏,啟程之前我就會知道,在半路有個急轉彎,真到了那一天,當汽車急轉時,我至少不會驚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