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還記得十幾年前的那個下午,母親帶著我探親回來。正是初冬時節,路上行人稀少,兩邊的枯草剛剛經過一場野火,有的地方還冒著黑煙,大路從中穿過,愈發顯現出耀眼的白光。我們沿著破損的馬路沿,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向那個小站。這個小站是進入半島的必經之地,我們經常在這裏落腳。小站有兩間平房,最上麵的窗格有一圈放射狀的裂縫,它來自某年某月一塊石子的撞擊。透過玻璃,會看到正屋裏擺著簡單的桌凳,一個等候換班的司機戴著藍布帽,帽簷擋住了半邊臉,他坐在桌旁喝水,桌角橫著一副疊得整齊的藍布套袖。窗框上的綠漆紛紛爆裂,像幹裂的土地,有的地方紙一樣卷了邊兒,最終被風折斷,細微的脆響過後,露出了裏麵的木紋,院子四周是不到一人高的圍牆,可毫不費力地望見車來的方向。這是小站留給我的最初記憶。
那天下午,天空似乎格外高遠,太陽在雲後忽隱忽現,把雲層的裂縫投射在我們臉上,而小站看上去就在眼前,可是走了半天也沒有到達,我們每往前走一步,小站似乎就跟著後退一步,或許,它隻屬於遠方。在我們看來,小站盤踞在馬路的盡頭,就像拴在絲繩上的氣球,紅瓦頂儼然浮在半空中,風從我們背後吹來,小站微微向後傾斜著,腳下絲線般的道路也扭曲著,我們開始有了眩暈的感覺。我抬頭看母親,她還在大跨步往前走著,絲毫沒有疲倦,我隻好在後麵一路小跑,緊緊跟著。那串烤魷魚已經在我手裏失去了最初的溫熱,蜷曲著別在鐵條上,母親剛才在路邊給我買到這串魷魚時,魷魚還冒著熱氣,焦糊的香味曖昧不清,我忍不住咬掉了幾條細腿,輕嚼幾下,甜絲絲的香氣瞬間鎮住了喉舌間的幹燥,剩下的大塊在手裏擎著,我緊跟其後,走幾步就抬頭看一眼,說什麼也舍不得再咬了。
當我們到達那座小站,天已經黑下來,院子裏站滿了等車的人。臨近年關,他們紛紛外出置辦年貨,臉上帶著少有的喜色。車從路的另一端蹭過來,人群一陣騷動,車門打開,售票員站在門口,剛要說什麼,就被蜂擁而上的人流擠回了車裏,我和母親要上車時,車門已經關不上了,我們幾個人被擠下車來,遠遠地望見車門關上一半,門縫裏夾著一隻劇烈抽搐的胳膊,胳膊上裹的是碎花布的襖袖子,汽車走了一程,我們才看見那隻胳膊顫抖著縮了進去。即便如此,我們剩下來的十幾個人還是滿心羨慕地望著這隻抽搐的胳膊遠去。
母親說,隻好等末班車了。末班車如果坐不上,除了步行二三十裏路回家外,我們別無選擇。沒坐上車的一群人互相看著,表情異常古怪,有幾個人慢慢挪到院門口,伺機搶在前麵,母親看出了他們的意圖,拽著我走出了院門,為的是能搶在他們前麵。院子裏還有十幾個人,一下子都跟出來了。半小時後,末班車顫巍巍地出現在路的盡頭,已經有一半人躥出人群,衝到了馬路中間。母親趕緊攥住我的胳膊往外跑,還在靠著牆根交談的人們剛剛反應過來,也往外擠。許多年後,這一幕經常出現在我的夢裏——一位戴著藍頭巾的大嬸挎著竹籃子,向前跨出了一大步,回頭招呼自己的男人,張開的嘴巴圈成了完美無缺的圓形,還有一位老漢左腳著地,右腿向後飛出,腳後跟眼看快要打到了後腦勺,母親跨出了院門,我還在院裏,卻被她扯得飛離了地麵,雙腳在空中踢騰……就在這時,有人撞到我的肋骨,我手裏攥著的魷魚脫手飛出,向後翻滾著飛進院內,橫在土路中央,我連連回頭,卻被母親拽上了車。透過人縫,我在車窗看到那串魷魚沾滿了泥土,又被誰踩上了一腳,鋥亮的鐵杆嵌進地裏,魷魚的一叢細腿是亂蓬蓬的頭發,一對凸出的球形眼睛也有了惺忪的睡意。這時擠過來一個大胖子,他的黑呢子大衣下擺擋住了我的魷魚,車廂裏頓時陷入黑暗,黑夜降臨了,小站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對這個胖子又恨又怕,他似乎帶來了黑夜,把我的魷魚給淹沒了,我抓緊母親的手,隨著汽車來回顛簸。汽車在公路上穿行,遠遠地把那串魷魚給甩開了,車廂裏人擠人,我的雙腳逐漸離開了地麵,巨大的燥熱和顛簸,我喉嚨裏冒了煙,忽然想起嚼過的那幾條魷魚腿的熨帖,回望車後窗,隻看到了深不見底的方形黑暗,我使勁甩甩頭,才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二十年後,我又一次來到這個小站,因為公路改道,很少有人從這裏走了,小站已經廢棄很多年了,院子荒著,有一段院牆裂開了豁口,當年光禿禿的院子裏如今竟然長滿了魷魚腿形狀的異形植物,在牆頭露出一大截,有風吹過,它們扭動的姿勢和魷魚一模一樣,莖上也生著密集的吸盤,不住噴射著氣流,吱吱作響,在小院的上空攪起了旋風,幾個花色鮮豔的塑料袋盤旋不止,久不落下。一人多高的魷魚草擺出蛇形,尖端部分一伸一曲,毫不費力地遊動著,好像永遠不知疲倦。根部生出兩隻球狀根瘤,一左一右,活像魷魚的兩隻眼。我注意到每一株魷魚草都有幾條殘肢,在靠近根部的位置齊刷刷斷掉了,斷茬處是絲絲縷縷的麻絮狀,看上去像是新茬口,或許是我當年咬了一口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