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花花的燕子魚齊整地碼在石崮上。
陽光打在魚身上,蕩起經久不息的漣漪,擾亂了石崮多年的沉寂。這麼多魚在午後一起並置,它們表情叵測,眾多的魚頭齊刷刷地指著一個方向,並且不住地朝我努嘴、擠眼,有的竟至於口歪眼斜,這是不是在做某種暗示?我固執地相信,其中必定隱藏著重大秘密,一經窺破便是石破天驚,而魚們早已知曉,唧唧喳喳互相耳語,隻有我還蒙在鼓裏,站在一邊幹著急。
這個怪異的午後讓我想起了曾祖父。也是一個秋天,他還很年輕。那天的太陽很好,他駕船去追一隻老龜,卻在礁石密布的扇子崖找到了明晃晃的白珠,也為整個家族的動蕩不安埋下了引線,最後鬧到眾弟兄們反目成仇,他的後半生一直在後悔拿回那顆白珠。那一夜,他把白珠放在一片扇貝殼裏,白光照亮了屋子,同時也把他的影子投在牆上,他對著影子,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了困惑,但至少他有了一盞不用花錢的燈,想到這裏,心裏稍微安穩一些,暗自算著點燈一輩子花掉的油錢,居然是個不小的數目。他的窗子亮了一夜,有人在他窗前路過,看到窗口投出四棱的光柱,那是不摻雜任何雜質的純白的光,窗外的土路上就像下了一場大雪,讓人感到徹骨的寒意,過路的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嚇得掉頭就跑,第二天全村都知道了,他的兄弟們找上門來,曠日持久的爭吵開始了。後來人們說,白珠應該是屬於他的,他才是白珠的主人,是那隻老龜故意帶他去的。在半島,我們不敢忽視任何一種動物的靈性。於是,我忍不住朝燕子魚們指示的方向望過去,隻見田野空蕩蕩,正是秋收時節,麥子們早被放倒了,突然出現的開闊地裸露在天空下,田埂上幾棵狗尾草被風壓倒在地上,風勢過去才互相攙扶著直起身來。再遠處就是懸在半空裏的一窄條白亮的海水,草棍似的船影撒在上麵,看不出它們在動,這是我那天看到的全部景象,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回頭的瞬間,忽然看見那隻銀白的魷,它混在魚群裏,被父親單獨拿出來扔在一邊,它在石崮上悄然綻放,瞬間變成一朵燃燒的白菊,半島秋日的天空下,它的觸須悄然卷起。
石崮那頭,父親已經擺完最後一條魚,剛要起身,驀地覺出這條魚擺得有點歪,和整個隊伍不合拍,他急忙用食指推了推魚頭,這才直起腰身,經他之手製成了規則的魚的隊列,他側著頭看了一眼,順勢吐掉半截煙頭,煙頭落地,火星四濺,我趕緊跳開去。吐掉煙頭預示著曬魚工作告一段落,果然,他提起魚筐走了,餘下的事情全歸我了。我瞪著眼大氣不敢出,直勾勾地盯著石崮上的魚,生怕它們跑掉。
東山上的石崮有十幾處,都是舊相識。它們大多貼緊地麵,褐色的土地上赫然露出一片白石,與地麵齊平,如果沒有顏色的差異,我們很難發現它。魚鋪在這種石崮上,不粘不滯,碰上好天氣,用不了半天就會晾幹。東山隻有一處石崮例外,那是一塊青色的石崮,像翻騰的浪,驟然湧出水麵,令人猝不及防。父親帶我來挑選能曬魚的石崮,路過這裏時,總是頭也不抬就過去。它高出地麵,近一人高,坑坑窪窪,那上麵擱不住魚。因此,別的石崮上魚鱗斑駁,往往是新鱗壓舊鱗,看不見石頭的顏色了,厚厚的銀屑在陽光下放光,隻有這塊青石上沒有半點魚鱗,保持著深不見底的青色,扔一條魚上去,魚也會自己滾落下來,這塊青石淡出了我們的視線。
我們拎著掃帚,掃開石崮上的浮土,石崮上刹那間擺滿了魚,魚群上空籠罩著一片銀光。
我的心猛地疼了:能在石崮上救起一條魚嗎?秋日裏漸涼的風,能吹散斑駁的魚鱗嗎?
舉目四望,守灘人的小屋停泊在東山腳下,守灘人卻早已不在。據說,他是一個眇一目的老人,他坐在屋裏,用他的一隻眼透過窗戶往外看著。許多年過去了,當初他日夜守護的海灘早已被逼退,這裏成了陸地,逐漸有了人煙。老人並沒有離去,殘破的小屋像他的那隻孤零零的眼睛,不錯神地注視著我們,而我們還是順著他的路子,從筐裏拎出魚,一條條碼在石崮上,它們的頭朝著同一方向,我依然疑惑地朝著那方向張望……
在石崮邊待得久了,我慢慢睡去。不知過了多久,睜開眼,父親坐在石崮上抽煙,焰火頭一閃一閃,身邊是滿滿一筐半幹的魚。
我爬起來隨父親回家,他在前,我在後。他褲子上有一堆魚鱗,在月光下變得繁星點點,每走幾步就要墜落一顆星,到了家門前,還有一顆遲遲不落,我心裏奇癢難耐,伸手把它拍掉了。魚鱗掉在地上,忽閃幾下,熄滅了。
那是父親收完魚,在石崮上坐等我醒來時留下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