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貝粉煤球(1 / 2)

苞米棒在火爐邊碼成了齊整的垛子,後麵是幾柱摞起來的煤球,一白一黑煞是好看,這也正是依照了生火的程序來排列的——先點燃苞米棒引火,接著放煤球。黃泥火爐的圓蓋子蓋上了,金黃的環形火跡從蓋子的邊緣透出來,偶爾跳動幾下,最終在我一動不動的目光的邊緣模糊。而火焰燃燒的聲音一直沒有停止,此刻,它不動聲色,幾乎難以分辨,隻有凝神靜想,才會感知火苗在爐膛裏呼呼地起伏,像熟睡之人均勻的呼吸。細小的聲音總是讓人變得遲鈍,甚至昏昏欲睡,在那一刹,我忽然感到,火爐的呼吸和我的呼吸逐漸融為一體,恍惚中進入夢鄉,隻有那時的睡夢是安靜的。

火爐的熱量源源不斷地傳遞出來,形成幾股熱流,攪得屋子裏煙塵滾滾,雜亂的屋子更顯得局促了。每到這個季節,炕沿以下的混亂是難以避免的,廢棄的紙箱捆了一捆,接縫處的鐵鉚釘鏽壞了,在紙箱上鏽出了一塊塊圓形的汙漬。父親從海邊撿來的破船板也橫在地上,從外麵這一端開始,用斧頭劈來引火,已經砍去了將近一半,煤球更是飛升到了炕沿,大有喧賓奪主之勢,我們上下炕需要高抬腿,免得撞翻煤球。冬季過去,煤球被撤掉時,一家人反倒覺著別扭了,我們仍然隔著炕沿老遠起跳,抬腿就能躥上炕,這是一個冬天鍛煉的結果。家裏用的煤球是由島上的作坊加工生產的,因為價格便宜而大受青睞。和普通煤球不同的是,這些煤球裏有白色的小顆粒,加工時拌進了海水,在煤麵裏攪和了蛤蜊殼磨成的粉,我們稱之為貝粉煤球。早年間的半島,蛤蜊殼遍地都是,比石頭都多。蛤蜊豐收的季節,哪家不是守著大盆的蛤蜊消磨時間?夜裏來到街上,兩邊的房子裏傳來清脆的叮當聲,這是人們在炕頭吃蛤蜊,望著窗口搖曳的燈光,可以想見,一家老小盤腿圍著炕桌,專心地剝殼,細小的蛤蜊肉在清貧的年代,是人們能坐得住的唯一理由,即便不能充饑,卻也能解饞,或者說可以消磨時間,蛤蜊殼撞到鋼精盆上鏗然有聲,在夜空回蕩。還有的吃出了花樣,發明了吃蛤蜊的一套遊戲:每個人把吃完的蛤蜊殼摞在桌子上,一桌人比賽看誰摞得又高又穩,吃完一盆,桌上聳立起大大小小的尖頂,如果你冷不丁聽到一聲尖叫,你不必驚慌,緊接著會有眾人的一片笑聲傳來,那或許是一個由蛤蜊殼摞成的高塔不小心倒塌了,昏暗的燈下滿桌狼藉。

熱鬧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有蛤蜊殼堆放在各家各戶的大門外了。煤球作坊挨家挨戶收走,在村西的空地上囤積了一座小山,不時有調皮的孩子爬上去,然後再出溜下來。簡直難以相信,我們吃出了一座小山,當中的每一片都經過我們的摩挲,而身邊碎殼機的傳送帶正在急劇地吞噬著小山的一角。有了蛤蜊粉,同樣大的煤球耗煤少了,也更禁得住燒,成本自然就降下來。這種煤球燃起來常常會有清脆的爆裂聲,那是蛤蜊殼的碎片爆裂了,屋子裏飄起了溫熱的氣味,這氣味有著看不見的氣泡形狀,還未飄過來時先感到它是熱烘烘的,像火爐一樣烤人,爾後碰在臉上爆裂開,蛤蜊殼的焦糊味湧出來,聞得久了竟成了香味,這是冬天的氣味,在我們卑微的生活裏不經意地釋放出來,隨著熱浪四處遊走。每當聞到這股氣味,我就知道,冬天來了,該下雪了,早晨的窗玻璃上該結冰了,這些特殊的煤球指出了冬天的信息,不經意間成為一個少年認識外界事物的參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