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油漆的八仙桌出現在炕沿,兩隻前腿已經搭在炕上,這是它今天第三次露麵。眼看它就要掉下來了,我在後麵輕輕一托,八仙桌渾身鼓足了勁,騰空一躍,四條腿都落在了炕上,桌麵高高聳立,我們坐正了身子。紅漆桌麵油亮,瞬間倒映出了桌上的杯盤,還有我們用手托著的下巴。從我記事起,全家人就用這張桌子吃飯,紅油漆上積攢了菜湯的油汙,已經接近黑色。長年累月的油漬泡得紅漆鬆動了,靠近桌中央的地方綻起密密麻麻的裂紋,隨便找出一個裂縫,就能揭開一條子漆皮,裏麵露出的是嶄新的黃木紋。每當我這麼做時,母親手裏的綠竹筷都會及時敲在我手背上,我急忙縮回手,掀開的漆也落下,光鮮的木紋再次隱入黑暗。父親揭開火爐的底盒,把烘烤的梭魚們拿出來翻看,他攥著魚尾,如同打開了一把古雅的折扇,扇骨勻稱,投下絲絲縷縷的光線。我從中抽出一支,青鱗上冒著黃油,方才還是滾滾欲滴,片刻間凝固了,摸上去是一片光滑的疙瘩,或許它從海麵躍出時也是如此,在清晨第一縷陽光的照耀下,它箭鏃般的身影掠過,帶著滿身堅硬的汗珠。這一天,它們還沒等落進海去,就被截住了,它們的命運瞬間改變,毫無懸念地走向了屋簷下的鐵鉤,不到半個月,就變成硬邦邦的幹魚,我站在簷底仰頭看著它們,盼著快些幹,終於盼來了這樣的一頓晚飯。父親從我手裏拿回魚,補上剛才的缺口,又湊成了完整的折扇,放回到爐盒裏,我盯著爐盒的鐵柵欄門,橘黃的條形火光投在地上,活像一排並置的梭魚。爐底有些燃著的小煤塊落下來,落到爐盒裏的魚身上,每落下一塊就引起一次小小的油爆,裹挾著魚油的濃煙鑽出來,濃烈的焦糊與辛辣,更給屋裏增添了幾分暖意,這樣的氣味帶來的是沒有來由的微小喜悅,坐在熱炕上靜聽油爆的熱鬧,不知不覺中全身鬆弛下來,晚飯就要開始了。
桌子最中央是一盆冒著熱氣的菠菜白蝦湯,裏麵摻著麵疙瘩,綠白相間。蝦的影子不見,它們沉入盆底,隻有長須冒出來,拱出了水麵,儼然一片葦草。揪住了蝦須就能拽出一隻肥碩的白蝦,在燈下通體閃亮,滴著淡綠的菠菜汁。它背上有一條黑線,是蝦的食道,在燈光下照得清清楚楚,不知何時才能像看透一隻蝦一樣看透一個人。我在盆裏連揪了十幾下,手上多了小半碗白蝦。父親坐在最外邊,這時他趴在炕上,上半身朝下探出,抽開爐盒,梭魚已經烤好了,我怕他掉下炕去,在後麵抓住了他的腳踝。他把魚分成兩小把,在手裏互相抽打,煙塵中大的落地,小的飛升,隻留下熱氣騰騰的幹魚還在父親手中。梭魚隻有一麵刺,晾曬時已經剖出去了,在我們桌上的隻是對半劈開的魚片,兩片合在一起才是一條完整的魚,它有著粗重的斜紋,隻能斜端在手裏撕著吃,若不順著斜紋,用刀也難劈開。嚼幹魚是費牙的事,稍不留神就有魚肉的粗絲塞進牙裏,拽也拽不出。我早在桌底暗藏了一排蟹腿,全是尖硬的後腿,前幾天吃蟹時,我把後腿藏起來,趁大人不注意,用左手摸索著,釘在桌底的橫梁內側,我悄悄摸出一根遞給父親,父親放進嘴裏慢慢搜尋著,終於摳出了一段麻繩似的魚絲,老人們說,塞了牙的魚絲是魚身上最危險的肉,也是整條魚身上最有勁的地方,吃了要鬧肚子,既然它塞了牙,就是我們的牙在提醒我們——不能再把這條危險的肉吃下去,要不然,會比塞牙難受多了。父親轉身把魚絲扔進敞開的火爐裏,燃起一陣黑煙,嗆得我們咳嗽起來,母親顧不得寒冷,趕緊打開窗戶,黑煙中夾帶著絲狀的黑灰,是炭化了的魚肉。黑灰落在了被褥和窗簾上,留下無數個難以洗掉的黑斑。看來這還真是最危險的一條肉,化為灰燼的一刻也沒有放過我們。
喝完最後一碗湯,晚飯基本結束了,在這愜意的時刻,桌麵暫時不急著收拾,我們有片刻的停頓,父親在火爐裏抽出燒紅的鐵筷子,點燃了香煙,煙圈朝我飄過來,我閃身躲開了,這時我想起桌底的蟹腿,於是把它們拿出來,一根根釘在桌麵上,排成直線,所有的關節都朝一個方向彎曲,這時父親也參與進來,他從我手裏接過蟹腿,在對麵另起一行,把蟹腿的尖角深深楔進桌麵,母親的嗬斥才讓我們停下來,桌子已經夠舊了,她不忍心再看到我們糟踐桌麵。我嚇得不敢吭聲,母親把蟹腿都拔走了,甚至帶起了漆皮,桌麵留下了一個個小坑。母親把蟹腿扔進火爐,變成了無聲的火焰,在火爐裏,蟹腿的灰燼長時間不滅,依然保持著明亮的尖銳形象,我忽然看見父親也紅著臉、低著頭不敢說話,右手擺弄著左手的手指,在那一刻,他和我的年齡是一樣的。
我們害怕究竟是為什麼?到現在也沒有想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