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船上之前,回家裏找了幾件換洗的衣裳,胡亂塞進網兜裏,剛出門又踅回來,他到裏屋找出一個嶄新的搪瓷茶杯,杯子端在手裏,輕輕轉動著,在杯壁上看到自己的臉被抻成了麻花似的瘦長條,忍不住笑出聲來。誰也沒有想到,光滑的杯子暫時充當了一回魔鏡的角色,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預先照見了父親以後十幾年的畸形生活,而且遠比鏡像中的變形還要滑稽,不過當時他並沒有在意。轉過山牆的陰影,飛身上了車子,村口的道路已然在他腳下穩穩地鋪開,不遠處的海跳躍著,他蹬著車子,也隨著海的節奏一起一伏,在他眼前不住地閃現出海鷗、飛速旋轉的馬達葉片、在船板上撲騰的梭魚。從那天起,茶杯正式跟著他上了船,杯子和他的命運重合在一起,再也沒有分開。用了沒幾年,搪瓷杯的天藍色釉子暗了下去,杯沿上有了一大一小兩個豁口,露出了裏麵的黑鐵內芯。父親每次回來,我們都聽到杯子響,他的杯子隨身帶著,裝在紡綢的布袋裏,纏了幾道就掛在車把上,一路叮叮當當,掉瓷的地方,就是因為和自行車的橫梁碰了一路。杯底還有一塊掉瓷的地方,指頭肚大小,杯子倒滿水時,它就沉在水底,長年累月,不住投射出充滿鐵鏽的黑煙,一杯清水變得烏雲密布,杯底的茶垢絲毫沒有蓋住它,這樣的水喝下去嗆得咳嗽。搪瓷杯老得太快,當我再次看到它時,它就像一個遠行多年的朋友,風塵仆仆地回到了我們身邊,在異鄉寒冷的秋夜裏,我想到父親正雙手攥著杯取暖,他一個人獨坐時,常常含著一口茶水久久不願咽下,月光照在他高高凸起的雙頰,四圍是滔天的白浪,那一刻,船如此之輕,二十米的船身如同草芥,甚至可以忽略不計,父親能夠握住的,隻有這一杯搖搖欲墜的溫熱,而且正在急劇消散著。
秋天的夜晚,船在海灣裏穿行,一船人裹緊了夾襖,昏昏欲睡,夜漁的寂寞最難熬,很多人熬不住,紛紛上岸了。從那時起,父親喜歡上了釅茶,不知什麼名字的劣質茶葉末,鋪滿了小半杯,灶上拎下鐵壺澆透,一會就能喝了,茶水暗紅,衝的次數越多,顏色就越重,起初還能看到茶葉末翻轉,到後來滿杯濁浪滾滾,茶葉末被蓋住了,這樣的茶葉,新杯子隻需一次就會完全變色。八歲那年,我第一次到船上,端起父親的茶杯喝了一口,就嗆出了眼淚,一股濃煙鑽進喉嚨裏,分明是茶葉末燃燒生出的煙,細小的茶葉末灌了滿嘴,紛紛撞在舌頭和腮內,急切中咽到了肚裏,嘴裏的餘茶還在,這時才咂出些香味,是烤白薯的焦香,還有開水的灼熱,忽覺兩耳一炸,再聽船外的風浪聲,似乎聽得更真切了。這時才發覺鬢上沁出汗來,出了船艙見了涼風,才覺出齒間生寒,舌尖上頓時沾滿了滑膩的茶香。父親從我手裏接過杯子,仰頭喝光了,他的喉結一顫,惹得我喉嚨癢癢的,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卻是平的。父親說,他的喉結是喝茶喝出來的,我再也不敢喝他的茶了,就連裝茶葉的鐵筒也不敢碰一下,生怕長出他那樣的喉結來。後來才知道,就算不喝他的茶,也能長出喉結來,很多事情總是難以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