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龍草是海邊丘陵地帶上最為常見的一種草,據說它來自海的另一邊,是來往的商船把它帶來的,最早的時候它出現在商船的船舷上,在木縫裏生了根。船舷長草是衰敗之象,水手會皺著眉頭把它拔掉,隨便扔進海裏去。有一棵地龍草的幼苗躲過了殺戮,適逢商船廢棄不用,隨便扔在了岸邊的空地上無人問津,地龍草的幼苗從暗處走出來,幾天就高出了船頭,它把穗頭從船舷投射到了地麵,細莖上的氣根抓住地麵,隨後攀緣而下,穩穩落在了陌生的土地上,完成了最初的登陸,半島的地麵為之一震,泥土的後背微微感到了瘙癢,這竟是頑疾的開始。不到幾十年的時間裏,地龍草占領了半島的主要地麵,除了海水的藍,就是地龍草的綠,兩種顏色成為半島一帶的主色調,更多時候,地龍草和海一樣,帶給我們的似乎隻有災難,無節製的大往往通向災難。
地龍草生在向陽的高坡上,它有著長條的葉片,每株草有六七個葉,葉簇中間抽出一根翠綠的細莖,秋後結了緞子似的亮紋穗子。這是一種善於爬蔓的草,作為主幹的一枝細莖常年倒伏著,緊貼地麵,莖上生出的氣根垂下來,遇到土就抓住不放,幾天的工夫就會深紮進地裏去,生出一叢新的地龍草,如此往複,一棵生長多年的地龍草甚至能爬滿一個山坡。它的蜿蜒回環之勢持續不斷,垂下的氣根似鋼構鐵爪,乍看確實像龍的形態,也不枉叫做地龍草。
據我所知,大多數人是討厭地龍草的,它纏住了山頭,給山穿上了一件線織的外套,在它的藤蔓所到之處,別的草是難以存活的,隻能被地龍草纏繞,最終走向枯萎。這片山坡上沒有莊稼地,莊稼都種在沒有地龍草的山坡底下,人們把整個山坡拱手讓給了地龍草。走在山坡上,經常被絆倒,俯下身子查看,地龍草的細莖弓起,兩邊分別有一處氣根固定住,繞成堅實的套索,在截住一個人的全身重量後,纖弱的莖居然毫無損傷,剛才腳套在套索裏麵,大小正合適,仿佛量身定做的一般。和其他野草相比,地龍草是最難拔的,拽住大把的莖和葉,全身的力氣墜上,到最後最多隻能把草莖齊腰拽斷,地裏的根還是完好無損,它的根深紮在山石縫裏。在這樣的山坡上走路,決不能拖著腳走,行人不得不高抬腳,否則會帶著一嘴泥回來。這樣的環境也給我養成了高抬腳的好習慣,尤其是在高處行走時。
我們回到半島時正是初夏時節,遍地都是地龍草,它們合力守住了山包。剛走到山下,我抬頭望見了地龍草齊刷刷的穗子,我趕緊回過頭對同行的幾個朋友說,地龍草封山了,我們還是繞路回去吧。這時節,瘋長的地龍草讓人絕望。
我們繞了很遠的路才回到老宅的院子,在石凳上喘著粗氣。遙望那座隆起的山包,它高出院牆,把地龍草的蔥綠送進我們的視野,在我們心裏留下了綠色的陰影。誰也不會想到,整座山上隻有一棵草,一棵地龍草的藤蔓不斷裂變,終於到了纏繞一座山包的長度,不到一個夏天,它就能走遍山頂的每一寸土地。隻要有耐心撥開雜亂的藤蔓,最終找出它的主根,並把主根拔出來,地龍草就會枯萎。然而主根不是那麼容易找到的,走在這樣的山上被地龍草絆倒,而且拔不出腳來,那草莖下麵往往就是主根了,主根的力量總要比那些氣根大一些的。
記得有一年夏天,村裏一個年輕人從海邊回來,路過山包時就被地龍草的主根絆倒在地,摔了結實的一跤,爬起來卻是滿嘴泥,年輕人一氣之下就揪住了那根草往外拔,意外的是,居然連根拔起了,不久前下了一場雨,土地鬆軟,草根上還連著一坨泥土,他拔草時用的力氣過猛,結果從山上滾下來摔成了重傷。被拔出來的草根落在石崮,泥土摔碎,草根露在石頭上,剛見了風就開始打蔫,草莖從根部開始變黃,枯萎開始在山上蔓延,從後山開始,一直禍及到了前山,原來這座山上的地龍草原本是一根。年輕人不經意間拔出主根就像點燃了導火線,滿山的地龍草被燃成了灰燼,秋天提前來到山上。地龍草枯幹的葉片飛在空中。我們出門時,要低著頭穿越黏滯的葉片懸浮層,回到家身上落滿了草葉,村裏的人咳嗽不止,鼻子裏仿佛灌進了無數地龍草的碎屑,以後再有什麼人傷了地龍草的主根,我們是堅決不答應的。地龍草不會無緣無故把人絆倒,我們可以不走那條路,但如果傷了它,就會惹來大麻煩,誰的日子都不會好過——這是半島人的處世智慧。許多人落下了咳嗽的病根,那個拔出地龍草主根的年輕人因此在村裏遭盡白眼,後來他幹脆入贅去了十幾裏之外的村子,給一個跛足的老船東做了上門女婿,我們很少見到他了。地龍草被他拔去了主根,第二年居然絕跡了,偌大的山坡上生出了小葉的牛筋草,零星的葉片覆蓋在地龍草的枯枝上,踩在腳底下柔軟,淹沒了我們的腳步聲,也不知托起我們的是枯枝還是新苗,不過值得高興的是,我們再也不必擔心被絆倒了,這時我會想起他。草木葳蕤的季節,我們大搖大擺地走過山坡,不用擔心被絆倒,於是我又常聽到人們提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