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人如織的景點往北跨過一條護城河,是貴公子低調的府邸所在。小小的宅門藏身在成片的大雜院中,絲毫不引人注意。叩開朱漆銅環大門,進到裏麵,才發現是良辰美景別有洞天。貴公子早早地在院落裏的槐樹下擺好了長桌,多虧了這幾年的編輯功底,我順利認出來桌上的一對手工鎏銀燭台是美國精品家具設計師John Richard的簽名之作,同樣來自John Richard的琉璃花樽裏,隨意插了幾朵院牆角落廣玉蘭樹上剛摘的花苞。“我特別不愛梔子花的味兒,香得俗氣!”,貴公子說。
前菜是鹽水鴨肝佐糖醋漬的櫻桃小蘿卜,配了一杯凱歌旗下La Grande Dame 標牌2004年份的香檳。“家裏換了一個揚州廚師,口味比較清淡,你吃得慣麼?”,他問。我連連點頭,表示我最愛吃的也是淮揚菜,結果沒想到貴公子話鋒一轉,說:“淮揚菜有什麼可吃的,淡而無味,湊合吃一吃得了。”我剛要送進口的一塊肥肝尷尬地僵在嘴邊,他笑了一下,又接著說:“香檳是航空公司送的積分禮物,湊合喝吧,我是覺得還澀了點。”
主菜是紅酒燴鴨胸佐黃油雜菌,普通的法國家常菜,被廚師加入一點小茴香及花椒,做出了融合菜的意思。貴公子為我倒上一杯早已預先醒過的紅酒,“你嚐嚐”,他又不溫不火地說。我端起酒杯,壓力大極了。拚命搜腸刮肚地回想我所學所知的一切品酒知識及技能,來應對當前這杯美酒。“醒的時間剛剛好,單寧的味道過去了,橡木的香氣出來了。應該是梅洛吧?”我心虛地回答。“不錯,你再仔細嚐嚐是哪個產區的?”,他顯得饒有興趣。我隻好又似模似樣地抿了一口酒,再憑借我對貴族階層的直觀判斷,猜了猜:“是舊世界的!”。貴公子舉杯笑了笑,說:“莊主是我的朋友,你要喜歡,走的時候我給你兩瓶。”我一時嘴快,回他說:“不必了,我還是比較喜歡喝白葡萄酒,清爽一些。”貴公子一聽,頓時皺了皺眉頭,似是對自己說:“白葡萄酒?too simple。”
吃完主菜,貴公子又拋了一個問題給我——喜歡意餐,還是法餐?看看桌上那道剛撤去的紅酒燴鴨胸,轉轉腦筋也知道哪個才是貴公子想聽的答案。但吃貨如我,實在不想昧著胃口欺騙自己,我愛火腿就著蜜瓜,滋溜一口酒啪嘰一口菜;我愛細的寬的長的短的花紋的直筒的包肉餡的摻著土豆做的一切意麵;我愛新鮮南瓜或節瓜打碎了加上山羊奶酪一起燉的意式燴飯;說實話,就連我愛喝的酒,也首推意大利產區的灰品諾種白葡萄酒。於是,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當然是意大利菜!”貴公子眉頭皺得更深了,忍不住教育我:“意大利菜?那是農家菜啊。法餐才是純正的精致料理,它包含了太多轉化與設計的高級烹飪技能。所有高規格的宴會甚至國宴,都得是法餐!”我聽完他說的,不置可否,但依然堅持我的選擇,“我還是不太愛法餐,溫吞吞,而且味道挺單一的。”貴公子聽到這兒,完全沒有搭茬的興趣了,直接回了我一句:“那是你沒吃過好的法餐!”
晚宴吃到這兒,彼此都有些敗興。席間不鹹不淡地聊了點我的工作、我的愛好、我的社交圈——不是我愛聊自己,而是我真不知道哪些問題是能問貴公子的,就由得他隨便問我吧。甜點用罷,剛過夜裏十點,貴公子問我:要不要喝點茶?當時我已經完全成了驚弓之鳥,特害怕他端出一溜小瓷杯讓我盲品沏茶的水,哪種是今年入夏他采擷自荷尖上的晨露、哪種是去年過冬他埋在山牆下澄了半年的初雪、哪種是法國依雲直接空運來的當日新水……於是,連連推辭說夜已深了,我得回家,明早還得開會。
突然,貴公子起身拉住我的手,說:“要不還是留下吧,我們再喝兩杯,一起看個電影,明早我送你去公司。”我不得不承認,那一刻,我內心天人交戰之激烈,幾乎糾結成永恒。隻要一轉身,或許我的下半生即刻出現轉機:我將有閑心慢慢品評複雜優雅的紅酒、每天空出8個小時與他共進法式大餐……但,最終勝出的那個念頭告訴我:寶貝兒啊!你是屌絲就得認屌絲的命啊,真給你一個貴族,你也hold不住的。你遲早有一天會把他洗手用的除膻水當做檸檬茶給一股腦喝下去的!
想到這裏,我幾乎咬碎了後槽牙,掙紮著吐出兩個字:不了。貴公子的臉上,出現短暫的吃驚,轉瞬又恢複到一如既然的謙和平靜,仿佛一切從未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