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八年的回憶與感想

《八年的回憶與感想》初刊於一九四六年七月西南聯大學生出版社

出版的《聯大八年》。

八年的回憶與感想

說到聯大的曆史和演變,我們應追溯到長沙臨時大學的一段生活。最初,師生們陸續由北平跑出,到長沙聚齊,住在聖經學校裏,大家的情緒隻是興奮而已。記得教授們每天晚上吃完飯,大家聚在一間房子裏,一邊吃著茶,抽著煙,一邊看著報紙,研究著地圖,談論著戰事和各種問題。有時一個同事新從北方來到,大家更是興奮的聽他的逃難的故事和沿途的消息。大體上說,那時教授們和一般人一樣隻有著戰事剛爆發時的緊張和憤慨,沒有人想到戰爭是否可以勝利。既然我們被迫得不能不打,隻好打了再說。人們隻對於保衛某據點的時間的久暫,意見有些出入,然而即便是最悲觀的也沒有考慮到戰事如何結局的問題。那時我們甚至今天還不大知道明天要做什麼事,因為學校雖然天天在籌備開學,我們自己多數人心裏卻懷著另外一個幻想。我們腦子裏裝滿了歐美現代國家的觀念,以為這樣的戰爭,一發生,全國都應該動員起來,自然我們自己也不是例外。於是我們有的等著政府的指示:或上前方參加工作,或在後方從事戰時的生產,至少也可以在士兵或民眾教育上盡點力。事實證明這個幻想終於隻是幻想,於是我們的心理便漸漸回到自己崗位上的工作,我們依然得準備教書,教我們過去所教的書了。

因為長沙聖經學校校舍的限製,我們文學院是指定在南嶽上課的。在這裏我們住的房子也是屬於聖經學校的。這些房子是在山腰上,前麵在我們腳下是南嶽鎮,後麵往山裏走,便是那探索不完的名勝了。

在南嶽的生活,現在想起來,真有“恍如隔世”之感。那時物價還沒有開始跳漲,隻是在微微的波動著罷了。記得大前門紙煙漲到兩毛錢一包的時候,大家曾考慮到戒煙的辦法。南嶽是個偏僻地方,報紙要兩三天以後才能看到,世界注意不到我們,我們也就漸漸不大注意世界了,於是在有規則性的上課與逛山的日程中,大家的生活又慢慢安定下來。半輩子的生活方式,究竟不容易改掉,暫時的擾動,隻能使它表麵上起點變化,機會一來,它還是要恢複常態的。

講到同學們,我的印象是常有變動,仿佛隨時走掉的並不比新來的少,走掉的自然多半是到前線參加實際戰爭去的。但留下的對於功課多數還是很專心的。

抗戰對中國社會的影響,那時還不甚顯著,人們對蔣委員長的崇拜與信任,幾乎是沒有限度的。在沒有讀到史諾的《西行漫記》一類的書的時候,大家並不知道抗戰是怎樣起來的,隻覺得那真是由於一個英勇剛毅的領導,對於這一個人,你除了欽佩,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有一次,我和一位先生談到國共問題,大家都以為西安事變雖然業已過去,抗戰卻並不能把國共雙方根本的矛盾徹底解決,隻是把它暫時壓下去罷了,這個矛盾將來是可能又現出來的。然則應該如何永久徹底解決這矛盾呢?這位先生認為英明神聖的領袖,代表著中國人民的最高智慧,時機來了,他一定會向左靠攏一點,整個國家民族也就會跟著他這樣做,那時左右的問題自然就不存在了。現在想想,中國的“真命天子”的觀念真是根深蒂固!可惜我當時沒有反問這位先生一句:“如果領袖不向平安的方向靠,而是向黑暗的深淵裏衝,整個國家民族是否也就跟著他那樣做呢?”

但這在當時究竟是遼遠的事情,當時大家爭執得頗為熱烈的倒是應否實施戰時教育的問題。同學中一部分覺得應該有一種有別於平時的戰時教育,包括打靶,下鄉宣傳之類。教授大都與政府的看法相同:認為我們應該努力研究,以待將來建國之用,何況學生受了訓,不見得比大兵打得更好,因為那時的中國軍隊確乎打得不壞。結果是兩派人各行其是,願意參加戰爭的上了前線,不願意的依然留在學校裏讀書。這一來,學校裏的教育便變得單純的為教育而教育,也就是完全與抗戰脫節的教育。在這裏,我們應該注意:並不是全體學生都主張戰時教育而全體教授都主張平時教育,前麵說過,教授們也曾經等待過征調,隻因征調沒有消息,他們才回頭來安心教書的。有些人還到南京或武漢去向政府投效過,結果自然都敗興而返。至於在學校裏,他們最多的人並不積極反對參加點配合抗戰的課程,但一則教育部沒有明確的指示,二則學校教育一向與現實生活脫節,要他們炮聲一響馬上就把教育和現實配合起來,又叫他們如何下手呢?

武漢情勢日漸危急,長沙的轟炸日益加劇,學校決定西遷了。一部分男同學組織了步行團,打算從湖南經貴州走到雲南。那一次參加步行團的教授除我之外,還有黃子堅,袁複禮,李繼侗,曾昭掄等先生。我們沿途並沒有遇到土匪,如外麵所傳說的。隻有一次,走到一個離土匪很近的地方,一夜大家緊張戒備,然而也是一場虛驚而已。

那時候,舉國上下都在抗日的緊張情緒中,窮鄉僻壤的老百姓也都知道要打日本,所以沿途並沒有作什麼宣傳的必要。同人民接近倒是常有的事,但多數人所注意的還是苗區的風俗習慣、服裝、語言和名勝古跡等等。

在旅途中同學們的情緒很好,仿佛大家都覺得上麵有一個英明的領袖,下麵有五百萬勇敢用命的兵士抗戰,反正是沒有問題的。我們隻希望到昆明後,有一個能給大家安心讀書的環境,大家似乎都不大談,甚至也不大想政治問題。有時跟輔導團團長為了食宿鬧點別扭,也都是很小的事,一般說來,都是很高興的。

到昆明後,文法學院到蒙自呆了半年,蒙自又是一個世外桃源。到蒙自後,抗戰的成績漸漸露出馬腳,有些被抗戰打了強心針的人,現在,興奮的情緒不能不因為冷酷的事實而漸漸低落了。

在蒙自,吃飯對於我是一件大苦事。第一,我吃菜吃得鹹,而雲南的菜淡得可怕,叫廚工每餐飯準備一點鹽,他每每又忘記,我也懶得多麻煩,於是天天隻有忍痛吃淡菜。第二,同桌是一群著名的敗北主義者,每到吃飯時必大發其敗北主義的理論,指著報紙得意洋洋說:“我說了要敗,你看罷!現在怎麼樣?”他們人多勢眾,和他們辯論是無用的。這樣,每次吃飯對於我簡直是活受罪。

雲南的生活當然不如北平舒服。有些人的家還在北平,上海或是香港,他們離家太久,每到暑假當然想回去看看,有的人便在這時一去不返了。

等到新校舍築成,我們搬回昆明。這中間聯大有一段很重要的曆史,就是在皖南事變時期,同學們在思想上分成了兩個堡壘。那年我正休假,在晉寧縣住了一年,所以校內的情形不大清楚,隻聽說有一部分同學離開了學校,但是後來又陸續回來了。

教授的生活在那時因為物價還沒有顯著的變化,並沒有大變動。交通也比較方便,有的教授還常常回北平去看看家裏的人。如劉崇先生就回過幾次。

一般說來,先生和同學那時都注重學術的研究和學習,並不像現在整天談政治,談時事。

《中國之命運》一書的出版,在我個人是一個很重要的關鍵。我簡直被那裏麵的義和團精神嚇一跳,我們的英明的領袖原來是這樣想法的嗎?“五四”給我的影響太深,《中國之命運》公開的向“五四”宣戰,我是無論如何受不了的。

大學的課程,甚至教材都要規定,這是陳立夫做了教育部長後才有的現象。這些花樣引起了教授中普遍的反感。有一次教育部要重新“審定”教授們的“資格”,教授會中討論到這問題,許多先生,發言非常憤慨,但,這並不意味著反對國民黨的情緒。

聯大風氣開始改變,應該從三十三年算起,那一年政府改三月二十九日為青年節,引起了教授和同學們一致的憤慨。抗戰期中的青年是大大的進步了,這在“一二·一”運動中,表現得尤其清楚。那幾年同學中跑仰光賺錢的固然有,但那究竟是少數,並且這責任歸根究底,還應該由政府來負。

這兩年來,同學們對學術研究比較冷淡,確是事實,但人們因此而悲觀,卻是過慮。政治問題誠然是暫時的事,而學術研究是一個長期的工作。有些人主張不應該為了暫時的工作而荒廢了永久的事業,初聽這說法很有道理,但是暫時的難關通不過,怎能達到那永久的階段呢?而且政治上了軌道,局勢一安定下來,大家自然會回到學術裏來的。

這年頭愈是年青的,愈能識大體,博學多能的中年人反而隻會挑剔小節,正常青年們昂起頭來做人的時候,中年人卻在黑暗的淫威麵前屈膝了。究竟是誰應該向誰學習?想到這裏,我覺得在今天所有的不合理的現象之中,教育,尤其大學教育,是最不合理的。抗戰以來八九年由教書生活的經驗,使我整個的否定了我們的教育,我不知道我還能繼續支持這樣的生活多久,如果我真是有廉恥的話!

(際戡筆錄)

最後一次的講演

《最後一次的講演》為聞一多在雲南大學至公堂李公樸夫人報告李公樸死難經過大會上的講演,初刊於一九四六年八月二日《民主周刊》第三卷第十九期。

最後一次的講演

這幾天,大家曉得,在昆明出現了曆史上最卑劣,最無恥的事情!李先生究竟犯了什麼罪?竟遭此毒手,他隻不過用筆寫寫文章,用嘴說說話,而他所寫的,所說的,都無非是一個沒有失掉良心的中國人的話!大家都有一支筆,有一張嘴,有什麼理由拿出來講啊!有事實拿出來說啊!為什麼要打要殺,而且又不敢光明正大的來打來殺,而偷偷摸摸的來暗殺!(鼓掌)這成什麼話?(鼓掌)

今天,這裏有沒有特務?你站出來,是好漢的站出來!你出來講!憑什麼要殺死李先生?(厲聲,熱烈的鼓掌)殺死了人,又不敢承認,還要誣蔑人,說什麼“桃色案件”,說什麼共產黨殺共產黨,無恥啊!無恥啊!(熱烈的鼓掌)這是某集團的無恥,恰是李先生的光榮!李先生在昆明被暗殺,是李先生留給昆明的光榮!也是昆明人的光榮!

去年“一二·一”昆明青年學生為了反對內戰,遭受屠殺,那算是年青的一代,獻出了他們的血,獻出了他們最寶貴的生命!現在李先生為了爭取民主和平,而遭受了反動派的暗殺,我們驕傲一點說,這算是像我這樣大年紀的一代,我們的老戰友,獻出了最寶貴的生命。這兩樁事發生在昆明,這算是昆明無限的光榮!(熱烈的鼓掌)

反動派暗殺李先生的消息傳出後,大家聽了都搖頭,我心裏想,這些無恥的東西,不知他們是怎麼想法?他們的心理是什麼狀態?他們的心是怎樣長的?其實很簡單,他們這樣瘋狂的來製造恐怖,正是他們自己在慌啊!在害怕啊!所以他們製造恐怖,其實是他們自己在恐怖啊!特務們,你們想想,你們還有幾天,你們完了,快完了!你們以為打傷幾個,殺死幾個,就可以了事,就可以把人民嚇倒了嗎?其實廣大的人民是打不盡的,殺不完的,要是這樣可以的話,世界上早沒有人了。你們殺死了一個李公樸,會有千百萬個李公樸站起來!你們將失去千百萬的人民!你們看著我們人少,沒有力量。告訴你們,我們的力量大得很!多得很!看今天來的這些人,都是我們的人,都是我們的力量!此外還有廣大的市民!我們有這個信心:人民的力量是要勝利的,真理是永遠存在的,曆史上沒有一個反人民的勢力不被人民毀滅的!希特勒,莫索裏尼不都在人民之前倒下去了嗎?翻開曆史看看,你還站得住幾天!你完了,快完了!我們的光明就要出現了。我們看,光明就在我們的眼前,而現在正是黎明之前那個最黑暗的時候。我們有力量打破這個黑暗,爭到光明!我們的光明,就是反動派的末日!(熱烈的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