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關於儒·道·土匪
《關於儒·道·土匪》初刊於一九四四年七月二十日昆明
《中央日報》。
關於儒·道·土匪
醫生臨症,常常有個觀望期間,不到病勢相當沉重,病象充分發作時,正式與有效的診斷似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在病人方麵,往往愈是痼疾,愈要諱疾忌醫,因此恐怕非等到病勢沉重,病象發作,使他諱無可諱,忌無可忌時,他也不肯接受診斷。
事到如今,我想即使是最冥頑的諱疾忌醫派,如錢穆教授之流,也不能不承認中國是生著病,而且病勢的嚴重,病象的昭著,也許賽過了任何曆史記錄。惟其如此,為醫生們下診斷,今天才是最成熟的時機。
向來是“旁觀者清”,無怪乎這回最卓越的斷案來自一位英國人。這是韋爾斯先生觀察所得:
“在大部分中國人的靈魂裏,鬥爭著一個儒家,一個道家,—個土匪。”(《人類的命運》)
為了他的診斷的正確性,我們不但欽佩這位將近八十高齡的醫生,而且感激他,感激他給我們查出了病源,也給我們至少保證了半個得救的希望,因為有了正確的診斷,才談得到適當的治療。
但我們對韋爾斯先生的擁護,不是完全沒有保留的,我認為假如將“儒家,道家,土匪”,改為“儒家,道家,墨家”,或“偷兒,騙子,土匪”,這不但沒有損害韋氏的原意,而且也許加強了它,因為這樣說話,可以使那些比韋氏更熟悉中國曆史和文化的人,感著更順理成章點,因此也更樂於接受點。
先講偷兒和土匪,這兩種人作風的不同,隻在前者是巧取,後者是豪奪罷了。“巧取豪奪”這成語,不正好用韓非的名言“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來說明嗎?而所謂俠者不又是墮落了的墨家嗎?至於以“騙子”代表道家,起初我頗懷疑那徽號的適當性,但終於還是用了它。“無為而無不為”也就等於說:無所不取,無所不奪,而看去又像是一無所取,一無所奪,這不是騙子是什麼?偷兒,騙子,土匪是代表三種不同行為的人物,儒家,道家,墨家是代表三種不同的行為理論的人物;盡管行為產生了理論,理論又產生了行為,如同雞生蛋,蛋生雞一樣,但你既不能說雞就是蛋,你也就不能將理論與行為混為一談。所以韋爾斯先生叫儒家,道家和土匪站作一排,究竟是犯了混淆範疇的邏輯錯誤。這一點表過以後,韋爾斯先生的觀察,在基本意義上,仍不失為真知灼見。
就曆史發展的次序說,是儒,墨,道。要明白儒墨道之所以成為中國文化的病,我們得從三派思想如何產生講起。
由於封建社會是人類物質文明成熟到某種階段的結果,而它自身又確乎能維持相當安定的秩序,我們的文化便靠那種安定而得到迅速的進步,而思想也便開始產生了。但封建社會的組織本是家庭的擴大,而封建社會的秩序是那家庭中父權式的以上臨下的強製性的秩序,它的基本原則至多也隻是強權第一,公理第二。當然秩序是生活必要的條件,即便是強權的秩序,也比沒有秩序好。尤其對於把握強權,製定秩序的上層階級,那種秩序更是絕對的可寶。儒家思想便是以上層階級的立場所給予那種秩序的理論的根據。然而父權下的強製性的秩序,畢竟有幾分不自然,不自然的便不免虛偽,虛偽的秩序終久必會露出破綻來,墨家有見於此,想以慈母精神代替嚴父精神來維持秩序,無奈秩序已經動搖後,嚴父若不能維持,慈母更不能維持。兒子大了,父親管不了,母親更管不了,所以墨家之歸於失敗,是勢所必然的。
墨家失敗了,一氣憤,自由行動起來,產生所謂遊俠了,於是秩序便愈加解體了。秩序解體以後,有的分子根本懷疑家庭存在的必要,甚至咒詛家庭組織的本身,於是獨自逃掉了,這種分子便是道家。
一個家庭的黃金時代,是在夫婦結婚不久以後,有了數目不太多的子女,而子女又都在未成年的期間。這時父親如果能夠保持著相當豐裕的收入,家中當然充滿一片天倫之樂,即令不然,兒女人數不多,隻要分配得平均,也還可以過得相當快樂,萬一分配不太平均,反正兒女還小,也不至鬧出大亂子來。但事實是一個龐大的家庭,兒女太多,又都成年了,利害互相衝突,加之分配本來就不平均,父親年老力衰,甚至已經死了,家務由不很持平的大哥主持,其結果不會好,是可想而知了。儒家勸大哥一麵用父親在天之靈的大帽子實行高壓政策,一麵叫大家以黃金時代的回憶來策勵各人的良心,說是那樣,當年的秩序和秩序中的天倫之樂,自然會恢複。他不曉得當年的秩序,本就是一個暫時的假秩序,當時的相安無事,是沾了當時那特殊情形的光,於今情形變了,自然會露出馬腳來。墨家的母性的慈愛精神不足以解決問題,原因也隻在兒女大了,實際的利害衝突,不能專憑感情來解決,這一層前麵已經提到。在這一點上,墨家犯的錯誤,和儒家一樣,不過墨家確乎感覺到了那秩序中分配不平均的基本症結,這一點就是他後來走向自由行動的路的心理基礎。墨家本意是要實現一個以平均為原則的秩序,結果走向自由行動的路,是破壞秩序。隻看見破壞舊秩序,而沒有看見建設新秩序的具體辦法,這是人們所痛惡的,因為,正如前麵所說的,秩序是生活的必然條件。尤其是中國人的心理,即令不公平的秩序,也比完全沒有秩序強。
這裏我們看出了墨家之所以失敗,正是儒家之所以成功。至於道家因根本否認秩序而逃掉,這對於儒家,倒因為減少了一個掣肘的而更覺方便,所以道家的遁世實際是幫助了儒家的成功。因為道家消極的幫了儒家的忙,所以儒家之反對道家,隻是口頭的,表麵的,不像他對於墨家那樣的真心的深惡痛絕。因為儒家的得勢,和他對於墨道兩家態度的不同,所以在上層階級的士大夫中,道家還能存在,而墨家卻絕對不能存在。墨家不能存在於士大夫中,便一變為遊俠,再變為土匪,愈沉愈下了。
搗亂分子墨家被打下去了,上麵隻剩了儒與道,他們本來不是絕對不相容的,現在更可以合作了。合作的方案很簡單。這裏恕我曲解一句古書,《易經》說“肥遁,無不利”,我們不妨讀肥為本字,而把“肥遁”解為肥了之後再遁,那便是說一個儒家做了幾任“官”,撈得肥肥的,然後撒開腿就跑,跑到一所別墅或山莊裏,變成一個什麼居士,便是道家了。——這當然是對己最有利的辦法了。甚至還用不著什麼實際的“遁”,隻要心理上念頭一轉,就身在宦海中也還是遁,所謂“身在魏闕,心在江湖”和“大隱隱朝市”者,是儒道合作中更高一層的境界。在這種合作中,權利來了,他以儒的名分來承受,義務來了,他又以道的資格說,本來我是什麼也不管的。儒道交融的妙用,真不是筆墨所能形容的,在這種情形之下,稱他們為偷兒和騙子,能算冤曲嗎?
“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竊鉤者誅,竊國者侯”,這些古語中所謂王侯如果也包括了“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道家,便更能代表中國的文化精神。事實上成語中沒有罵到道家,正表示道家手段的高妙。講起窮凶極惡的程度來,土匪不如偷兒,偷兒不如騙子,那便是說墨不如儒,儒不如道。韋爾斯先生列舉三者時,不稱墨而稱土匪,也許因為外國人到中國來,喜歡在窮鄉僻壤跑,吃土匪的虧的機會除特別多,所以對他們特別深惡痛絕。在中國人看來,三者之中,其實土匪最老實,所以也是最好防備。從曆史上看來,土匪的前身墨家,動機也最光明。如今不但在國內,偷兒騙子在儒道的旗幟下,天天剿匪,連國外的人士也隨聲附和的口誅筆伐,這實在欠公允,但我知道這不是韋爾斯先生的本意,因為我知道在他們本國,韋爾斯先生的同情一向是屬於那一種人的。
話說回來,土匪究竟是中國文化的病,正如偷兒騙子也是中國文化的病。我們甚至應當感謝韋爾斯先生在下診斷時,沒有忘記土匪以外的那兩種病源——儒家和道家。韋爾斯先生用《春秋》的書法,將儒道和土匪並稱,這是他的許多偉大貢獻中的又一個貢獻。
《什麼是儒家》初刊於一九四五年一月昆明《民主周刊》
第一卷第五期。
什麼是儒家
什麼是儒家
——中國士大夫研究之一
“無論在任何國家”,伊裏奇在他的《國家論》裏說:“數千年間全人類社會的發展,把這發展的一般的合法則性,規則性,繼起性,這樣的指示給我們了:即是,最初是無階級社會——貴族不存在的太古的,家長製的,原始的社會;其次是以奴隸製為基礎的社會,奴隸占有者的社會。……奴隸占有者和奴隸是最初的階級分裂。前一集團不僅占有生產手段——土地,工具(雖然工具在那時是幼稚的),而且還占有了人類。這一集團稱為奴隸占有者,而提供勞動於他人的那些勞苦的人們便稱為奴隸。”中國社會自文明初發出曙光。即約當商盤庚時起,便進入了奴隸製度的階段,這個製度漸次發展,在西周達到它的全盛期,到春秋中葉便成強弩之未了,所以我們可以概括的說,從盤庚到孔子,是我們曆史上的奴隸社會期。但就在孔子麵前,曆史已經在劇烈的變革著,轉向到另一個時代,孔子一派人大聲急呼,企圖阻止這一變革,然而無效。曆史仍舊進行著,直至秦漢統一,變革的過程完畢了,這才需要暫時休息一下。趁著這個當兒,孔子的後學們,以董仲舒為代表,便將孔子的理想,略加修正,居然給實現了。在長時期變革過程的疲憊後,這是一帖理想的安眠藥,因為這安眠藥的魔力,中國社會便一覺睡了兩千年,直到孫中山先生才醒轉一次。孔子的理想既是恢複奴隸社會的秩序,而董仲舒是將這理想略加修正後,正式實現了,那麼,中國社會,從董仲舒到中山先生這段悠長的期間,便無妨稱為一個變相的奴隸社會。
董仲舒的安眠藥何以有這大的魔力呢?要回答這問題,還得從頭說起。相傳殷周的興亡是仁暴之差的結果,這所謂仁與暴分明代表著兩種不同的奴隸管理政策。大概殷人對於奴隸榨取過度,以至奴隸們“離心離德”而造成“前途倒戈”的後果;反之,周人的榨取比較溫和,所以能一方麵贏得自己奴隸的“同心同德”,一方麵又能給太公以施行“陰謀”的機會,教對方的奴隸叛變他們自己的主人。仁與暴是漂亮的名詞,實際隻是管理奴隸的方法有的高明點,有的笨點罷了。周人還有個高明的地方,那便是讓勝國的貴族管理勝國的奴隸。《左傳》定四年說:“周公相王室,分魯公以……殷民六族……使帥其宗氏,輯其分族,將其類醜,……使之職事於魯,……分之土田陪敦(附庸,即仆庸),祝宗卜史,備物典策,官司彝器。……分康叔以……殷民七族。……”這些殷民六族與七族便是勝國投降的貴族,那些“備物典策,官司彝器”的“祝宗卜史”便是後來所謂“儒士”——寄食於貴族的智識分子。讓貴族和智識分子分掌政教,共同管理自己的奴隸(附庸),這對奴隸們和奴隸占有者(周人)雙方都有利的,因為以居間的方式他們可以緩和主奴間的矛盾,他們實在做了當時社會機構中的一種緩衝階層。後來勝國貴族們漸趨沒落,而儒士們因有特殊智識和技能,日漸發展成一種宗教文化的行幫企業,兼理著下級行政幹部的事務,於是緩衝階層便為儒士們所獨占了。(當然也有一部分沒落的勝國貴族,改業為儒,加入行幫的。)
明白了這種曆史背景,我們就可以明白儒家的中心思想。因為儒家是一個居於矛盾的兩極之間的緩衝階層的後備軍,所以他們最忌矛盾的統一,矛盾統一了,沒有主奴之分,便沒有緩衝階層存在的餘地。他們也不能偏袒某一方麵,偏袒了一方,使一方太強,有壓倒對方的能力,緩衝者也無事可做。所謂“君子和而不同”,便是要使上下在勢均力敵的局麵中和平相處,而切忌“同”於某一方麵,以致動搖均勢。因為動搖了均勢,便動搖自己的地位啊!儒家之所以不能不講中庸之道,正因他是站在中間的一種人。中庸之道,對上說,愛惜奴隸,便是愛惜自己的生產工具,也便是愛惜自己,所以是有利的;對下說,反正奴隸是做定了,苦也就吃定了,隻要能少吃點苦就是幸福,所以也是有利的。然而中庸之道,最有利的,恐怕還是那站在中間,兩邊玩弄,兩邊鎮壓,兩邊勸諭,做人又做鬼的人吧!孔子之所以憲章文武,尤其夢想周公,無非是初期統治階級的奴隸管理政策,符合了緩衝階層的利益,所謂道統者,還是有其社會經濟意義的。
可是切莫誤會,中庸決不是公平。公平是從是非觀點出發的,而中庸隻是在利害上打算盤。主奴之間還講什麼是非呢?如果是要追究是非,勢必牽涉到奴隸製度的本身,如果這製度本身發生了問題,哪裏還有什麼緩衝階層呢?顯然的,是非問題是和儒家的社會地位根本相抵觸的。他隻能一麵主張“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一麵用正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論,維持現有的秩序(既成事實),然後再苦口婆心的勸兩麵息事寧人,馬馬虎虎,得過且過。我疑心“中庸”之庸字,也就是“附庸”之庸字,換言之,“中庸”便是中層或中間之傭。自身既也是一種傭役(奴隸),天下哪有奴隸支配主人的道理?所以緩衝階層的真正任務,也不過是懇求主子刀下留情,勸令奴才忍重負辱,“執中無權,猶執一也”,天秤上的碼子老是向重的一頭移動著,其結果,“中庸”恰恰是“不中庸”。可不是嗎?“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的!”果然你辭了爵祿,蹈了白刃,那於主人更方便(因為把勸架的人解決了,奴才失去了掩蔽,主人可以更自由的下毒手),何況爵祿並不容易辭,白刃更不容易蹈呢?實際上緩衝階層還是做了幫凶,“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冉求的作風實在是緩衝階層的唯一出路。孔子喝令“小子鳴鼓而攻之!”是冤枉了冉求,因為孔子自己也是“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的,冉求又怎能餓著肚子不吃飯呢!
但是,有了一個建築在奴隸生產關係上的社會,季氏便必然要富於周公,冉求也必然要為之聚斂,這是曆史發展的一定的法則。這法則的意義是什麼呢?恰恰是奴隸社會的發展促成了奴隸社會的崩潰。緩衝階層既依存於奴隸社會,那麼冉求之輩替主人聚斂,也就等於替緩衝階層自掘墳墓。所以畢竟是孔子有遠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冉求是自己給自己毀壞青山啊!然而即令是孔子的遠見也沒有挽回曆史。這是命運的作劇吧?做了緩衝階層,其勢不能幫助上頭聚斂,不聚斂,階層的地位便無法保持,但是聚斂得來使整個奴隸社會的機構都要垮台,還談得到什麼緩衝階層呢?所以孔子的呼籲如果有效,青山不過是晚壞一天,自己便多燒一天的柴,如果無效,青山便壞得更早點,自己燒柴的日子也就有限了,孔子的見地遠是遠點,但比起冉求,也不過是“以五十步笑百步”而已。結果,曆史大概是沿著冉求的路線走的,連比較遠見的路線都不會蒙它采納,於是春秋便以高速度的發展轉入了戰國,儒家的理想,非等到董仲舒是不能死灰複燃的。
話又說回來了,儒家思想雖然必需等到另一時代,客觀條件成熟,才能複活,但它本身也得有其可能複活的主觀條件,才能真正複活,否則便有千百個董仲舒,恐怕也是枉然。儒家思想,正如上文所說,是奴隸社會的產物,而它本身又是擁護奴隸社會的。我們都知道,奴隸社會是曆史必須通過的階段(它本身是社會進步的果,也是促使社會進步的因)。既然必須通過,當然最好是能過得平穩點,舒服點。文武周公所安排的,孔子所表章的奴隸社會,因為有了那樣緩和的榨取政策,和為執行這政策而設的緩衝階層,它確乎是一比較舒服的社會,因為舒服,所以自從董仲舒把它恢複了,二千年的曆史在它的懷抱中睡著了。
誠然,董仲舒的儒家不是孔子的儒家,而董仲舒以後的儒家也不是董仲舒的儒家,但其為儒家則一,換言之,他們的中心思想是一貫的。二千年來士大夫沒有不讀儒家經典的,在思想上,他們多多少少都是儒家,因此,我們了解了儒家,便了解了中國士大夫的意識觀念。如上文所說,儒家思想是奴隸社會的產物,然則中國士大夫的意識觀念是什麼,也就值得深長思之了!
道教的精神
《道教的精神》初刊連載於一九四一年一月十三日、二十日
《中央日報》副刊《人文科學》第二期、第三期。
道教的精神
自東漢以來,中國曆史上一直流行著一種實質是巫術的宗教,但它卻有極卓越的,精深的老莊一派的思想做它理論的根據,並奉老子為其祖師,所以能自稱為道教。後人愛護老莊的,便說道教與道家實質上全無關係,道教生生的拉著道家思想來做自己的護身符,那是道教的卑劣手段,不足以傷道家的清白。另一派守著儒家的立場而隱隱以道家為異端的人,直認道教便是墮落了的道家。這兩派論者,前一派是有意袒護道家,但沒有完全把握著道家思想的真諦,後一派,雖對道家多少懷有惡意,卻比較了解道家,但仍然不免於“皮相”。這種人可說是缺少了點曆史眼光。一個東西由一個較高的階段退化到較低的,固然是常見的現象,但那較高的階段是否也得有個來曆呢?較高的階段沒有達到以前,似乎不能沒有一個較低的階段,我常疑心這哲學或玄學的道家思想必有一個前身,而這個前身可能是某種富有神秘思想的原始宗教,或更具體點講,一種巫教。這種宗教,在基本性質上恐怕與後來的道教無大差別,雖則在形式上與組織上盡可截然不同。這個不知名的古代宗教,我們可暫稱為古道教,因之自東漢以來道教即可稱之為新道教。我以為與其說新道教是墮落了的道家,不如說它是古道教的複活。不,古道教也許本來就沒有死過,新道教是古道教正常的、自然的組織而已。這裏我們應把宗教和哲學分開,作為兩筆帳來清算。從古道教到新道教是一個係統的發展,所以應排在一條線上。哲學中的道家是從古道教中分泌出來的一種質素。精華既已分泌出來了,那所遺下的渣滓,不管它起什麼發酵作用,精華是不能負責的。古道教經過一個時期的醞釀,後來發酵成天師道一類的形態,這是宗教自己的事,與那已經和宗教脫了關係的道家思想何幹?道家不但對新道教墮落了的行為可告無罪,它並且對古道教還有替它提煉出一些精華來的功績。道教隻有應該感謝道家的。但道家是出身於道教,恐怕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它若嫌這出身微賤,而想避諱或抵賴,那是不應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