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時候,我注意到站在岩石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修士。他的出現使我吃了一驚。不過看到他的黑僧服和剃光的頭頂,我也沒有感到太意外。在鄉村裏常常都會碰到修士,離小溪水不遠就矗立著狄森蒂斯修道院,那是瑞士最古老的本篤會修道院。我當時是個自負的孩子,一心要讓這陌生人見識一下聰明的城市孩子的本領。我繼續用凍僵的手指裝置水輪,但是水輪卻坍塌了一次又一次。最後,修士爬下山坡走到水道旁邊,蹲下來踏進溪流。他非常有耐性地用細沙和卵石築起一道防堤,然後把水輪插進小溪裏。
但是小機器還是不聽話。他皺皺眉頭,伸手探進僧服衣內的袋裏摸索,掏出一把有閃亮藍柄的小刀。它似乎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奇妙的工具。
修士的眼睛閃爍著光芒,打開摺刀,削寬了輪軸上的凹槽,並且把它修平滑,然後他把水輪裝在支架上。水輪終於轉動了,浸在傾瀉而下的小溪裏,濺著水花,愉快地發出哢噠的聲,一板一眼的像個節拍器。
爬出小溪後,我跟修士握手,又像個小學生那樣向他鞠躬,謝謝他幫忙。
“別客氣,”他答道,“你叫什麼名字?”我告訴了他,又請教他貴姓。“畢阿圖斯神父。”他回答。我們閑聊著,大談水輪。接著他邀請我去他的家狄森蒂斯修道院看看。這可真夠新奇刺激。對一個信奉新教的男孩來說,天主教修道院使他聯想到戴兜帽的修士、陰暗的走廊和冷冰冰的鬥室。而尤其令我想象到的是靜寂,深沉的靜寂——一想到這兒,就能把一個活潑的十歲男孩悶死。
可是這個人很友善,又能像木匠那樣削木頭、像工程師那般築壩,跟他在一起我覺得很自在安心,因此我接受了邀請。
我對四十年前那個上午所看到的一切,記不得多少。隻記得我們穿過一道高大木門進入修道院,然後穿越大鵝卵石鋪的院子。左邊是教堂,一幢有兩個高聳尖塔的雄偉建築;正前方是宿舍,龐大、堅固、靜寂。我們爬上寬闊的花崗石樓梯。石階經過許多世代修士的踐踏已經磨損,而且擦得幾乎成了白色。光從走廊一邊的古老窗子射進來,走廊的另一邊是一排排的房門,門後似乎藏著重大的秘密。
最後,我們來到畢阿圖斯神父的居室。他打開房門,我看到的令我很驚訝。陽光射進有瓷磚壁爐的大房間。書架高達天花板,狹窄的床上鋪著一條被子。能令我記起這是修道院的,就隻有裝了十字架的祈禱壁龕和香爐散出的芬芳。
不過,還有一件事——一件奇怪得令我張口結舌的事。畢阿圖斯神父有兩架鋼琴,不是一架。“我愛音樂,”他解釋,“但大部分時間我們都要保持安靜,因此,我裝了這個特殊的樂器。”
他走到其中一個鍵盤前麵。“這個是電動的。我可以把音量調低,然後盡情練習。”說完就坐下彈奏起來。
琴聲隻勉強可聞,也許就是因為這樣,聽來好像遠方的天使在合唱。
下午時分,鍾聲召喚畢阿圖斯神父去做他的分內事。他答應晨間散步時來找我,那個夏天我們成了莫逆之交。他告訴我他是學者,專門研究語言。他的專長是羅曼什語,那是德語、法語和意大利語以外在瑞士通行的第四種語言。他常常挑燈夜讀,鑽研古籍,找尋這種語言的蛛絲馬跡。保存羅曼什語就是他終身的工作。
不過他最愛的還是音樂。他提及的事之中,最奇妙的是一項計劃,能把他這兩種興趣結合在一起:他已經重新編就一台拉丁語彌撒,唱詩部分則用羅曼什語。兩個星期內彌撒就會在修道院的小教堂裏舉行。他問我是否願意參加?我說要問過姑母。她非常興奮,於是我們就穿了最好的衣服去參加彌撒。儀式的華麗場麵最受人注目。教區主教親臨修道院主持彌撒,參加儀式的還有穿了彩色法衣的教士和輔祭。他們在祭壇附近聚成奪目的畫麵,高唱畢阿圖斯神父搶救下來的古代讚美詩。
我照著他預先給我、附有德譯歌詞的打字曲譜跟著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