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時起,她每天晨起洗漱後,第一件事就是將藥粉塗於臉上。
這藥不會改變她的容貌,隻會讓她的皮膚粗糙暗沉,顯得麵黃肌瘦,一臉病容,這樣已足以掩飾她眉目間的神韻和顰笑間的風華。
今夜泡在西湖水中,她臉上的藥已經被衝洗掉一部分,現在清水裏仔細擦洗幹淨,抬起臉來正是一副恬然美好的女子臉龐,清透水珠順著白皙透明的皮膚滑下,宛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此刻,這樣一張絕美的臉孔,卻無人看見,好生可惜。
蘇墨用袖口擦幹淨臉上水珠,認真將頭發束起,然後對著那輕紗帳幔,恭恭敬敬彎下腰來,喚了聲:“師傅。”
帷幔之後,那人“嗯”了聲,蘇墨隱約能看見一個消瘦身形。
她將今晚所發生事情略作整理,娓娓道:“一切都如師傅所料,不僅平南郡王劉睿來了,連禦駕也親自到了江南。看來目的,都是這仙女廟……”
仙女廟,不祭菩薩,卻供奉兩座美人像。普天下能做出這等荒唐事的,也隻有應天巡撫吳誌明。既是溜須拍馬,定是迎合了某人的喜好,聯係到今晚禦駕親臨,將整座寺廟的尼姑滅口,蘇墨更確定,這廟裏定是藏了當今天子的秘密。
隻可惜,今夜並未查到更多。
她想了想,說:“今夜還有一個人的形跡可疑。他叫沈茗,字流水,是江南第一徽商沈九之子。當初沈家買下仙女廟那塊地就很值得懷疑了,而他居然一眼就瞧出夜伏在仙女廟的是東廠的人。不知這趟遇上他,是偶然還是背後有人刻意安排。”
想起沈茗從背後環到自己腰間的那雙手,蘇墨的眉心不由蹙到了一起。
紗帳後傳來清淺笑聲“自古以來官商一氣,沈九生意做得極大,縱橫南北沒人敢給他臉色,朝中的後台一定極硬。他認識東廠的人,不稀奇,說不定沈家的後台就是東廠。不過這沈茗也是不走運,碰巧遇上了聖駕,今晚的事,他想裝作沒看見都不行。”
蘇墨沉默:“師傅的意思,是偶然?”
“自兩年前新帝登基,抄了原東廠廠衛李福全的家,如今的東廠,已經等同於皇帝的走狗。如果沈家和東廠的人有聯係,應該早就收到禦駕江南的消息,沈九還不得把寶貝兒子看牢了,又怎麼會讓他去犯險,破壞聖上的好事?”
那笑帶七分篤定。師傅的聲音年輕,蘇墨猜他最多比自己大幾歲,然而心機深沉,像有千年道行。她明白,麵對深不可測的師傅,自己是一個赤條條的年輕人。
*
長夜漫漫,西子湖上冰輪初轉,印著湖麵波光粼粼,一片寂靜平和,三艘畫舫靜謐停在湖邊,當中一艘更是白銀鋪地,黃金做頂,水晶吊帳,珍珠做簾,琉璃寶珞綴滿房間。
司禮監總管太監範忠守在艙外,見裏麵燈火遲遲不熄,禁不住頻頻探頭。
艙房內,一身月白便服的少帝坐在書案前,星眸斂起,支額假寐。他解了發帶,清雅的月光從天窗流進,淌在他如瀑的長發上,桌案上一燈如豆,在他周身籠起淡淡光暈,恍若謫仙。
範忠一時失神,尖細嗓子輕喚了兩聲:“皇上?……皇上?”
無人應答。
範忠以眼神示意掌燈侍女,那侍女會意,悄無聲息將一件華麗錦緞的披風罩在少帝背上,然後舉著燈緩緩退出來。
“輕點,驚著皇上那就是死罪。”
世暄睡得確實不安穩。
夢裏他又回了帝京城那座華麗腐朽的牢籠,昭陽殿明媚的日光照在白雲欄杆上,反射的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世暄一路走來,遠遠行去眾人,身上朝服皆清晰可見。
這昭陽殿是正宮寢殿,常年置暖,四季常青,是整座皇宮中一年到頭能得到陽光最多的地方。殿內太液池種滿蓮花,滿宮的蓮花,唯這裏是千瓣重蓮,並蒂雙生。
那是他第一次進宮。他像個好奇寶寶,怯懦的倚在乳娘身邊。
太液池畔,少女一身火紅宮裝,在烈烈紅日下仿佛要燃燒起來,滿池紅蓮,她就像是那蓮花妖精,豔麗的讓人不敢正視。
她微轉身,瞧見了他,瀲灩碧波好像都盛在她的眸子裏。
都說後宮佳麗三千,可他覺得世間再多女子,也不及她萬般風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