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卷 第0章 prologue(3 / 3)

更重要的是,如今我們找到明確的目標,那些看熱鬧的外人永遠不會知道。他們圍觀起哄時,我和妻子早就踏上隻屬於我們的另一條道路,不會輕易被惡意的言行擊倒。

「老公……」美樹走到客廳的窗邊,搭著窗簾。「我們能度過這一關嗎?」

我們夫婦能不能度過這一關?我也想知道。美樹並非希望從我口中聽到答案,她沉默半晌,忽然輕快地說「嗯,根本沒什麼大不了」,仿佛想起這是早已解決的問題。

我明白美樹話中的含意。跟女兒遇害的憤恨相比,其餘根本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外頭終於下起雨。

美樹將窗簾拉開一道縫隙,窺望門前的馬路。我坐在沙發上,也瞥向窗外,看見烏雲密布的天空。

「要是下大雨,記者或許會離開。」我開口。

「我打開電視喔。」

「好。」美樹的語氣中有所覺悟。

我拿起遙控器,按下電源。畫麵一亮,出現烹飪節目的食譜,於是我切換頻道。明知看電視心情會更糟,我還是打開電視。我曉得這是必要的抉擇。

畫麵上出現傍晚的新聞節目。若是平時,我會立刻轉台,但今天狀況較特殊。新聞正在報導我女兒的案子,字幕打出「嫌犯獲判無罪」。幾個大字經過特殊設計,簡直像電影《無仁義戰爭》的標題,我不斷提醒自己「保持平常心」。這一年來,我的心肌及精神應該鍛練得頗強韌,可是當那男人露麵,我依然感到五髒六腑在燃燒。心髒劇烈跳動,胸口好似壓著巨石。我不由得按住腹部,彎下腰。美樹表現得比我冷靜,但她的憤怒並未消失,隻是強忍著不讓怒火衝破皮膚。

美樹大概是這麼想的。

畫麵上這個二十八歲的男人,是她最憎恨、最無法原諒的人。然而,見我們任由憎恨的情緒爆發,是那男人最享受的事。不願讓他稱心如意就必須壓抑憤怒。美樹恐怕不斷如此告誡自己,才能維持冷靜。

美樹或許記得我以前說的話。談論「沒有良心的人」這個話題,幾乎成為我們夫婦間的一種儀式。

「一般人會試圖在人際關係中尋求滿足,例如互相幫助,或是互相關愛。即使是優越感或嫉妒之類負麵情感也是生存的原動力之一。然而,在『沒有良心的人』眼裏,這些情感毫無意義,他們唯一的樂趣……」

「在遊戲中獲得勝利。在控製遊戲中成為贏家,是他們唯一的目的。」

「當然,或許連他們都沒意識到自己在進行這樣的遊戲。總之,根據書上的解釋,隻有控製他人並獲得勝利,才能成為他們生存的原動力。」

書上寫著,這種人長期處於枯燥無聊的狀態。為了追求刺激,他們會不擇手段贏得遊戲。由於沒有良心,任何事都做得出來。

「要是那男人也抱著這種念頭……」美樹微弱卻堅毅地說:「我們絕不能輸給他。」

此時,我的腦海閃過另一個問題,差點脫口而出。「寬容的人為了保護自己,是否該對不寬容的人采取不寬容的態度?」這是渡邊老師,也就是文學家渡邊一夫在著作中拋出的議題。

可惜,我們夫婦內心的寬容,早蒸發殆盡。

那男人出現在電視畫麵。「就算照到臉,我也不在乎。因為我不是凶手。」他淡淡說著。

我無法看清男人的神情,太過強烈的恨意妨礙視神經的運作。隻見他朝麥克風繼續道:「清白獲得證實,我鬆了口氣。希望對方不要上訴。」

「有沒有什麼話想對山野邊夫婦說?」一名記者提問,聲音有點耳熟。以前參加電視節目時,或許見過麵。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盯著電視,卻無法思考。

我忍不住移開視線。

客廳的柱子有一道痕跡,女兒替玩偶量身高畫下記號的身影浮現眼前。

空洞的腦袋裏,仿佛注入滾燙的岩漿。

「沒特別想說的。」那男人故意目不轉睛地凝視鏡頭。「法院證明我是對的,他們是錯的。」

畫麵逐漸褪色,愈來愈白。視野像罩著一層薄膜,我愈來愈看不清男人的模樣,辨識不出高挺的鼻子,及透著冷漠的雙眼皮。可是,不知為何,我清楚瞧見他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潔白的牙齒。恐怕是心中的種種思緒令我產生幻覺。

外頭傳來笑聲。門前某個嗓音粗獷的記者或播報員喊著「真是傑作」。大概隻是閑聊中冒出的一句話,不是針對我們夫婦,也不是因為聽到那男人在電視上的發言。然而,他的笑聲還是激起我心中的波浪。

「下雨了。」美樹看著窗外。

我有些暈眩,搖搖晃晃走到她身旁。透過窗簾縫隙窺望,外頭下起毛毛細雨,幹燥的路麵逐漸改變顏色。

一名記者注意到我們,猶如玩捉迷藏的孩童般,無禮地指著窗戶嚷嚷「在那裏」,隨即起身,將巨大攝影機對準我們。周圍的人跟著喧鬧起來,攝影鏡頭恍若瞄準我們心髒的槍口。

「拉上窗簾吧。」我說,但美樹仍盯著窗外。

「怎麼?」我問。

「有個怪人。」美樹回答。

我湊近美樹,往狹窄的窗簾縫隙望去,一輛腳踏車通過門前。那是俗稱「淑女車」的腳踏車,平凡無奇,可是跨坐在車上的,是年約三十五的西裝男子,顯得相當衝突。他的腰杆挺得筆直,宛如教養良好的小孩。騎腳踏車的方式一板一眼,簡直像示範教學,令人不禁懷疑他剛學不久。他在雨中緩緩騎來,停在門口附近,然後蹲下身,慎重為腳踏車上鎖。

「認識的人?」美樹看著穿黑西裝、打細領帶的高瘦男子,但我毫無印象。「他也是記者?」美樹接著問。「大概吧。」我隻能這麼回應。可是,對方怎麼瞧都不像記者。季節剛入秋,他卻戴著黑手套。

一身黑的男子走向守在門口的記者及攝影師,登時遭到包圍。記者以為男子是我認識的人,立刻舉起麥克風。

美樹的反應非常快。她步向對講機,按下監視熒幕旁的按鈕。如此一來,我們便能掌握外頭的動靜。

不曉得美樹為何采取這樣的行動,或許是很在意男子的來意。事後想想,那真是重要的瞬間。若不是她按下監視熒幕旁的按鈕,我們就不會聽見外頭的交談,當然也不會對男子產生興趣,甚至允許他進入家中。那麼,往後的發展將截然不同。

「能不能請你們讓條路?」男子開口,打算走近裝設門鈴的柱子。

「您是山野邊先生的朋友嗎?」某記者問。

「你們呢?你們是山野邊先生的朋友嗎?」

「我們隻是來采訪。」

男子數數在場的記者及攝影師,「總共十人?你們準備在這裏待多久?」

此時,記者群似乎察覺男子行跡可疑,並非尋常人物。約莫是判斷機不可失,期待男子帶來一些意外插曲,口吻頗為興奮。「這不算什麼,一年前這裏擠滿記者,簡直像大名出巡。」一個記者大剌剌地說。

「大名出巡?」男子極為不快地咕噥:「啊,是指『參勤交代』(注:江戶時代的幕府對諸大名(藩主)訂下的規矩。每隔一年,大名就須率眾前往江戶居住一段時間,以示忠誠。)嗎?還真是懷念。」

「我參加過三次,那檔事實在麻煩透頂。」

不僅是我,外頭的記者也聽得一頭霧水。

「什麼『參勤交代』很麻煩,你在講哪個時代的事情?少開無聊的玩笑。」一個記者氣衝衝地問。

「我參加過路程最長的一次,是從盛岡出發,連續走五百五十六公裏,大概要花十二天十一夜。不過,我半途就離開了。比起來,在奧入瀨散步兩小時還有意義得多。知道嗎?大名坐的轎子其實相當不舒服。」

我從熒幕上移開視線,覷向身旁的美樹。聽著男子的話,我有如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此時,頭頂上傳來劈裏啪啦的劇烈聲響。雨突然變大,以驚人的氣勢擊打屋頂。我望向熒幕,外頭的記者全慌了手腳,各自逃散,連早穿妥雨衣的人也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門鈴響起。我與美樹錯愕地麵麵相覷。我按下回應鈕,說一聲「喂」。若是平常,我根本不會理睬,但雨聲牽動了我的情緒。

滂沱大雨中,響起男子沉穩的話聲。「我帶來重要的消息,能不能進屋詳談?」

「您是哪位?」美樹試探地問。

「敝姓千葉。」對方回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