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書先生正於室內緩慢行走，手執戒尺，時不時輕輕敲打那些姿態不端正的小脊梁骨，片刻之後，餘光瞧得院裏有人，這才抬頭望過來。
唐堇與之視線對上，緊張之下，下意識捏住身邊人的手指。
汪先生人入老年，眼神不比過去，虛著雙眸看了好幾眼才恍然回神，不禁麵帶笑容地向外迎出來。
“先生……”唐堇拱手向他行禮。
汪先生禮貌回敬，抬起頭來未見生疏，眸裏出人意料地還含著幾重感激，兀自說道：“方公子，老夫替盈卷私塾道謝了。”
唐堇一頭霧水。
“不過小小一張凳子，竟能讓公子一直記在心間，世間因果，難說不令人感慨。”
唐堇沉默，隱隱猜到幾分。
抬頭望向身邊那人，完顏亮微微點頭，予他心安。
“先生，”唐堇心中有數，隻覺胸膛中無比溫暖，側回首去向汪先生回道，“先生心善，是我的恩人，唐堇不會忘記。”
汪先生含笑擺首，連連自謙。
唐堇看他眉目蒼老許多，十年光陰盡刻在臉上。
看著看著，卻似回到幼時，那時正在室內教書之人聽見了窗外動靜，走出來細看時，年幼的孩童以為自己犯了天大的過錯，正傻傻站著不敢逃跑。
汪先生走近他身旁，摸摸唐堇腦袋想要帶他進去裏麵聽課，唐堇卻怕得雙眼濕潤，半步也不肯挪動。這人拿他沒辦法，到後來隻好擺個小凳在窗下，罷了回到裏頭繼續講課，目光有意避開窗欄的方向，不讓他感到畏懼。
年幼的唐堇安下心來，從此以後那張小凳成了他獨有的位置，每日來旁聽時，還能在上麵發現一塊拿手絹包裹起來的饃饃。
唐堇自回憶中出來，眼前老人頗有些感慨地看著他，此時說起話來不再那麼生疏客氣，像是對待當初那個無知稚子，點頭喟歎道：“那時你忽然不再來了，我還時常擔憂牽掛。如今見你安好，終於可以放下心來。”
唐堇霎時眼眶濕潤，原以為物是人非，沒想到物是人也在，過往舊事大多是悲傷慘淡、不堪回首的，所幸還有此事可以喜劇收場。
他感慨良多，又難掩內心動容，忍不住站在這院裏同汪先生說了許久話。
教室裏背書的孩童悄悄轉頭，不約而同地往外張望，走神偷閑，盡是活潑神態。
許久之後，唐堇才出口告別，跟隨完顏亮離開私塾。
街上陽光正好，這人偏頭看看他微紅的眼角，探指往那濕潤處點了一下，明知故問地笑道：“堇兒這是高興的還是難過的？”
唐堇停下腳步，頭一次在他玩笑捉弄時不作回避，目光絲毫不閃躲，帶著喜色盈盈望他，喚道：“阿亮……”
“嗯？”完顏亮笑意加深。
唐堇靦腆問道：“你給學堂送了什麼？”
這人回得輕描淡寫：“文房四寶，金銀財物，能用的、能送的，不就這些東西？”
唐堇輕笑出聲，半晌後垂眸，聲音小得幾乎難以聽清，落入耳中卻又無比堅定，道：“多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