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驚覺事情不對勁的特殊時刻。對英國皇家空軍科勒德上校來說,那是一九四○年五月十四日,在法國東北部一個叫作韋萬(Vervins)的集市小鎮。

自從“大戰爆發”(the balloon went up)以來——英國人喜歡如此指稱德軍的西線突襲 ——五天過去了,情況混沌不明。科勒德從位於阿拉斯(Arras)的英國總司令部出發,前來跟科拉普(Andr é-Georges Corap)將軍的參謀商議局勢。科拉普將軍的法國第九軍團,此刻正負責鎮守南方的默茲河(River Meuse)。

兩國盟軍之間像這樣開會商議,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不過今晚的情景卻大有蹊蹺:科拉普的總部莫名其妙消失了,將軍和他的部下全都不見蹤影。隻有兩名精疲力竭的法國軍官留在大樓裏,圍著一盞防風燈屈膝而坐……據他們說,他們等著被俘。

工兵格裏姆的覺醒時刻發生於皇家第二一六野戰工兵連穿越法國鄉間往前線挺進的時候。當時,他察覺軍隊正準備炸毀一座橋梁。“前進的軍隊,”他沉思著,“不會炸橋。”上等兵萊特的覺醒來得更加猛烈:他前往阿拉斯替所屬無線通信分隊收取當周郵件,一輛附邊鬥的摩托車從他身旁呼嘯而過。萊特一開始不以為意,仔細看才嚇出一身冷汗。他倏忽明白那是一輛德國摩托車。

對剛上任的英國首相丘吉爾來說,那是五月十五日上午七點半。他正在海軍總部大樓的寢室睡覺,床邊電話響了,法國總理雷諾來電。“我們被擊潰了。 ”雷諾不假思索地用英語脫口而出。

一陣尷尬的沉默。丘吉爾想辦法讓自己鎮定下來。

“我們被打敗了,”雷諾繼續說道,“我們輸了這場戰役。”

“想必不可能輸得這麼快吧?”丘吉爾終於勉強說出話來。

“色當(Sedan)附近的前線被突破了,擁入大批德軍坦克和裝甲車。”

丘吉爾想盡辦法安撫雷諾——提醒他別忘了一九一八年的黑暗時期,到最後終究苦盡甘來——不過雷諾依然心慌意亂,從頭到尾重複同一句話:“我們被打敗了,我們輸了這場戰役。”

危機如此凶險,而透過電話所能掌握的訊息如此有限,丘吉爾決定在十六日親自飛往巴黎視察局勢。在奧賽碼頭(Quai d 'Orsay),他發現人人露出萬念俱灰的神色,年長的辦事員已開始在花園裏焚燒檔案。

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一九一八年以來,法軍普遍被視為全世界最強大的軍隊之一。雖然德國在希特勒重整軍備之後,儼然在歐洲形成一股新的軍事力量,但是德軍的將領還未經考驗,德國的武器似乎隻是騙人的玩意兒,一般認為第三帝國接連並吞中歐國家,靠的不過是威脅與恫嚇罷了。而當戰爭終於在一九三九年爆發、波蘭於三周後淪陷,人們還是不當一回事,認為這種事情隻會發生在波蘭——不會發生在西方。至於丹麥和挪威在一九四○年四月相繼失守,似乎隻是個卑劣的詭計,遲早會導正回來。

然後曆經八個月的平靜——所謂的“假戰”(the phony war)後——希特勒突然對荷蘭、比利時及盧森堡發動攻擊。盟軍最高司令莫裏斯·甘末林將軍(Maurice Gamelin)認定這次攻擊是一九一四年的舊事重演,緊急調遣北方的部隊(包括英國遠征軍)前來救援。

不過甘末林誤判局勢。這次戰役並非一九一四年老調重彈。德軍主力並未大舉橫掃佛蘭德斯,反而往南突襲,穿越“不可穿越”的阿登森林(Ardennes Forest)。照理這片山區不適合坦克作戰,法國甚至懶得拉長據說不可逾越的馬其諾防線來防禦這塊地區。

另一項誤判是當德國波克上將(Fedor von Bock)的B集團軍把盟軍鉗製於比利時之際,倫斯德上將(Gerd von Rundstedt)的A集團軍衝破了阿登天險。在一千八百零六輛坦克打頭陣、三百二十五架斯圖卡(Stuka)俯衝轟炸機的護航之下,倫斯德的縱隊強行渡過默茲河,像尖刀似的劃過法國鄉間而來。

科拉普將軍倒黴的第九軍團首當其衝,這個軍團主要由二流部隊構成,一下子就被打得潰不成軍。幾支零星的強硬部隊力圖奮戰,到頭來卻隻發現他們的反坦克炮毫無用處。一名初級軍官最後在利曼火車站結束自己的生命,用明信片留下遺言給雷諾總理:“我在此自戕,總理先生,好讓您明白我們是一群英勇的士兵,但是您不可派弟兄拿步槍來對抗坦克。”

在往南五十英裏的色當,夏爾·恩齊熱將軍(Charles Huntziger)的第二軍團也出現類似狀況。當德國坦克步步逼近,第七十一師的士兵倒轉了鋼盔——這是共產黨的召集信號——朝後方逃竄。

法軍的三個坦克旅企圖挽回頹勢,卻毫無機會。其中一支坦克旅耗盡油料,另一支在火車調度場卸除時被逮,第三支則沿著前線零星作戰,遭到各個擊破。

此刻,德國裝甲部隊的前方已經清空,毫無阻礙。五月二十日剛過上午七點,在海因茲·古德裏安將軍(Heinz Guderian)精良的第十九軍當中,兩個師的兵力開始朝佩羅訥(P éronne)西進。十點鍾,他們鏗然踏過阿爾貝(Albert)小鎮,一群缺乏訓練的英國本土軍(EnglishTerritorials)試圖以紙箱設置的路障阻擋他們前進……十一點,德軍抵達埃多維爾(H édauville),繳獲一組僅配備訓練彈藥的炮台……中午,第一裝甲師攻占亞眠(Amiens),古德裏安在此暫歇,得以欣賞優美的教堂塔樓。

德軍第二裝甲師浩浩蕩蕩前進。下午四點,他們占領了博凱納(Beauquesne),繳獲一倉庫的戰備,包括英國遠征軍的所有地圖。最後,到了晚上九點十分,他們抵達阿布維爾(Abbeville),直逼海濱。德軍這次在十四小時內長驅直入,挺進四十英裏,將盟軍一分為二。如今,英國遠征軍、兩支法國軍隊,以及全部的比利時軍隊,總共將近百萬名士兵全被困在佛蘭德斯,背臨大海,隨時可能被一舉殲滅。

然而,深入比利時境內的英國前線部隊對其側翼及後方的局勢一無所知,他們隻知道自己在迪勒河(River Dyle)成功阻擋德軍前進。五月十四日(倫斯德痛擊科拉普那一天),皇家炮兵

團上等兵沃特金聽到盟軍大勝的傳聞,他當天晚上偷偷摸摸在日記裏寫下的全都是好消息:

敵軍撤退六點五英裏。入夜以前平靜無事。我們對緊急求救線開火,阻擋了野蠻人橫渡迪勒河。許多德國佬陣亡或被俘,共有兩萬七千名德軍喪命(官方數字)。

隔天情勢突變。法軍在南方瓦解,德軍從缺口大量擁入。沒多久,密密麻麻的炮火攻向英軍側翼。這天晚上,一頭霧水的沃特金隻能寫道:

什麼鬼日子啊!我們訂於晚上十點半撤退,過程中遭遇猛烈炮火攻擊。感謝上帝,所有人平安無事……除了震驚之外,我安然無恙。

絕大多數英國遠征軍對驟然改變的情勢同樣大惑不解。十六日到十七日之間,部隊開始沿線撤退,越來越多炮口轉向南方及西南方。十八日,艾塞克斯軍團第二營受命麵朝南方鎮守拉巴塞運河(La Bass ée Canal)。營長威爾遜少校心中存疑——敵軍不是應該在東麵嗎?“長官,我也不明白,”剛剛從旅部回來的普賴斯上尉想法一致,“但那就是我們收到的命令。”

有一個人非常明白,那就是為這些權宜措施布局的操盤手:英國遠征軍總司令戈特勳爵(Viscount Gort)。五十三歲的戈特勳爵身材高大魁梧,他並非一位軍事策略家(這類議題他樂得聽從法國人指揮),不過,他具備軍人的特定美德,此刻正好派上用場。他是個偉大的戰士,曾經在一九一八年成功突襲興登堡防線,贏得維多利亞十字勳章,性格沉著冷靜,即便泰山崩於前也麵不改色。

他的法國上級阿方斯·約瑟夫·喬治將軍(Alphonse Joseph Georges)此刻或許潸然淚下,但是戈特絕不會流淚。他有條不紊地將任務轉變成掩護已暴露的側翼,並且撤離他的部隊。他訓練有素的戰鬥師在東麵與德軍纏鬥,為了應付南麵與西麵的新威脅,他東拚西湊出一支雜牌軍,指派他的軍情部首長諾爾·梅森-麥克法蘭少將(Noel Mason-MacFarlane)擔任指揮官,並且為這支軍隊取了一個貼切的名稱:麥克軍(MACFORCE)。梅森-麥克法蘭是個卓越的將領,但是他的行動最大的效果反而嚴重破壞了阿拉斯總司令部的情報網。戈特對此似乎不以為意:身為永遠的戰士,他反正也用不著那些參謀人員。

與此同時,他配合法國人製訂的時程表,在五月十六日晚間開始將前線部隊撤離迪勒河。新的防線退後六十英裏,設於埃斯科河(River Escaut) 1。這次撤退將分三階段進行。

像冷溪衛隊第二營這類的精銳部隊,幾世代來擁有使命必達的優良傳統,他們無懈可擊地完成了命令。對其他單位而言,紙麵上的精確指令實際上卻未必可行。負責傳遞命令的摩托通信員並非總能找對地方:有幾個團出發得晚了,有幾個團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還有幾個團轉錯了彎。其他軍團堵在車陣之中,無法動彈,更有一些軍團從頭到尾就沒接到命令。

皇家野戰炮兵團第三十二營就對撤退計劃一無所知。他們朝代勒疾行,消息傳來,指示他們在離河幾英裏處的陣地待命。炮手夏塔克奉命開一輛卡車去領取軍糧,他完成了任務,但是一回到原處卻發現整個軍團消失無蹤。擔心了一整夜後,他決定朝大馬路出發,希望至少能找到戰友的一絲蹤跡。

他立刻被一波奔跑的人群淹沒。“快啊!快跑!”他們喊著,“德國佬已經衝破防線,現在隻能各自逃命了。”他們擁上夏塔克的卡車,連車頂、引擎蓋和保險杠上都擠滿了人。

夏塔克隨著人潮往西前進。開頭幾英裏行車順暢,但是路途逐漸變成了一場夢魘。斯圖卡俯衝轟炸機在烈日下傾巢而出,他們之前讓英國縱隊毫無阻礙地深入比利時境內,但是回程就另當別論了。斯圖卡的機身和炸彈都安裝了音哨(德國人稱之為“耶利哥的號角”),在大肆屠殺與

本書采用的是當時通用的地名。如今,埃斯科河一般被稱作斯海爾德河(Scheldt),拉帕訥(Le Panne)鎮變成了德帕內(De Panne)。——譯注

恫嚇之際發出刺耳的尖嘯聲。他們俯衝後回升,沿著車頂低空飛行,拿機槍瘋狂掃射。

又熱又悶的空氣中彌漫著硝煙和燃燒橡膠的氣味,車輛速度越來越慢,終至變成了爬行。哭泣的難民蜂擁而來,夾雜在茫然失措的部隊當中。路邊橫七豎八地堆滿了廢棄的手推車、腳踏車、嬰兒車和被焚毀的私家汽車。

車潮最後終於完全停滯不前。夏塔克的乘客發現用走的還比較快,決定棄他而去。沒多久,他便孤零零坐在這輛停轉的卡車裏。他爬上車頂,但是看不到任何出路。後方的車龍跟前方一樣長,而馬路兩旁的深溝則排除了越野脫逃的機會。在這個熾熱而硝煙滾滾的五月下午,他隻能陷在這個地方,動彈不得。他從來沒有如此孤獨與無助,以前總會有人來下命令,現在沒有半個人了。

事實上,他不可能跟前一天離奇消失的軍團離得太遠。當時,一名爬上電線杆的觀測員報告:“在一兩片田野之外,有許多頭戴煤簍的士兵。”軍團立即撤退。

對上等兵金特裏來說,這仿佛重演了電影《賓虛》裏的戰車比賽一幕。整個軍團持槍上陣……呼嘯著衝過草原……然後朝大馬路狂奔,循原路回去。

當他們暫時停下腳步,射光了所有彈藥時——他們仿佛沒有特定目標,距離也很遙遠——天已經黑了。入夜之後繼續前行。金特裏完全不知道軍隊要走去哪裏,隻知道服從領袖。

午夜,他們再度歇腳。開始下雨了,疲憊的士兵圍著微弱的營火擠成一團,一邊嚼著大鍋菜,一邊交換各自經曆過的恐怖故事。

天亮的同時雨也停了,他們再度踏上另一個晴朗的日子。一架德國“費斯勒大鸛鳥”(FieselerStorch)偵察機出現,在他們頭頂低空盤旋,顯然不怕任何截擊。第三十二營的士兵明白:自從戰役開打以來,他們就沒見到英國皇家空軍的蹤影。根據經驗,他們知道來複槍毫無用處。不過金特裏在盛怒之下還是瘋狂地開火,盡管他心知肚明等到“大鸛鳥”飛走才是真正該擔心的時候。

當“大鸛鳥”終於轉向離去,十幾架轟炸機從右方現身。第三十二營在一個村莊邊緣緊急停下腳步,喊叫聲四起:“散開!找掩護!”飛機開始轟炸時,金特裏跑進一個滿是泥濘的農家院落,躲進幹草堆裏。四周亂哄哄地,然後一聲轟然巨響,地麵像果凍一般晃動。接著是一片死寂。

金特裏爬出來。一顆巨大的未爆彈卡在幾英尺之外的泥濘裏。它的尺寸如同一台家用冰箱,形狀像雪茄,尾翼豎起。一頭大肥豬搖搖擺擺踱過院埕,開始舔起它來。

眾人繼續上路。在金特裏看來,第三十二營似乎一直在兜圈子,永遠摸不清方向,不知道該往哪裏去,也不知道自己正往哪裏去。他們偶爾停下來發射幾輪炮火(金特裏從來不知道目標是什麼),再接著行軍。他的心思飄回去年冬天的裏爾(Lille),他跟幾個朋友會去他們最愛的咖啡館,一起高唱《跑啊,兔子快跑》(Run,Rabbit Run)。此刻,他悲哀地想著,我們就是一群跑來跑去的兔子。

到了登德爾河(River Dendre),第三十二營再度準備行動。這裏的交通特別糟糕,隻有寥寥幾個渡口,而且每個人都想過河。金特裏發現好幾輛三輪摩托車駛入左邊的原野,士兵跳下摩托車的邊鬥,拿機關槍向他們掃射。

德國佬來了!英國炮兵趕忙展開行動,瞄準可見的目標開火。雙方激戰了五分鍾,摩托車隊終於被趕跑,不過沒有時間慶祝:一支德國戰鬥機中隊從晴空中俯衝而下,開始對地麵進行掃射。

仿佛這樣還不夠刺激似的,傳聞有一種新的危險出現。據說敵軍喬裝成難民,滲透了盟軍的防線。命令傳來,從現在起,每一個女人都必須在槍口下接受盤查。下一步是什麼?上等兵金特裏納悶:居然有男扮女裝的德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