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爆炸威力擊倒的科爾文少校企圖起身,但他的一條腿使不上力。然後船身傾斜,所有物品嘩啦啦墜落。他覺得自己被洶湧的水勢推入一個無底洞,被傾瀉而下的煤炭包圍。等到回過神來,他已經在海中遊泳,離船隻殘骸大約五十碼距離。“聖艾比斯號”完了,在短短三十秒內沉沒。

隻有少數幾名生還者。其中許多人原本搭乘“基思號”或“飛魚號”,這是他們今天早晨第二度落海了。這一次,他們得跟強力的海潮搏鬥,潮水把他們推向海岸,幾乎直奔東邊,很快就會進入德軍占領的海域,但是他們似乎無計可施。突然間,他們看見機會來了。前方有一艘失事船隻。身手敏捷的遊泳者設法爬到船上。

科爾文少校遊到船尾下方,抓住垂入海中的舷梯,盡管腿不方便,仍然想辦法將自己拉上船。這艘遇難船隻原來是五月二十九日遭到轟炸而被棄置的“麥卡利斯特氏族號”。它在離拉帕訥兩英裏的海上嚴重擱淺,部分船身沉入水中。

另外十五名“聖艾比斯號”生還者也遊到了船邊。爬上船後,他們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詭異的情境,足以媲美傳奇的“瑪麗賽勒斯特號” 7。悄然無聲的船艙裏一切如故。幾名水手扶著科爾文少校躺到床鋪上,並且替他找來幾張毯子和一套幹衣服。

Mary Celeste,史上著名的鬼船,一八七二年在葡萄牙海域被人發現,船上精密儀器及人員全體失蹤。——譯注

“基思號”的海軍官校見習生普斯迪甚至更懂得享受。他全身沾滿油汙地走進船長室,找到一套最適合十八歲軍校生的完美服飾:船長的藍色軍服,袖口還鑲著四圈金色緄邊,氣派非凡。

船上也有食物。有人在廚房東翻西找,變出罐頭梨子配餅幹的簡便午餐。對又累又餓的生還者而言,這無異於一場豐盛饗宴。

大問題是:接下來怎麼辦?他們顯然不能在這裏停留太久。現在是退潮期,“麥卡利斯特氏族號”四平八穩地聳立水麵之上。從空中俯瞰,它似乎未受損害,因而引來敵機猛烈轟炸。而且不用多久,敵軍的炮兵部隊就會闖進僅僅咫尺之遙的拉帕訥。

船上的一艘工作艇仍掛在吊柱上,“基思號”的前艦長、現場最高軍官伯鬆上校,下令卸下小艇,並且裝滿補給品。幸運的話,他們可以一路劃回英國。

當一艘泰晤士河駁船映入眼簾時,他們正準備起程。那艘船看起來是更好的選擇,這群漂流者大吼大叫、鳴槍示意,想辦法吸引它的注意。駁船把他們接駁到一艘水泥運輸船,這艘船卑微得甚至沒被命名——隻叫作希爾內斯船廠六十三號工作艇。不過它夠結實,足以送這群人回家。

在拉帕訥西麵海灘上,斯圖卡攻擊“巴西利斯克號”的過程,薩福克第一營的弟兄全看在眼裏。更往西在米德科特附近的一座沙丘上,擲彈兵衛隊第三營的參謀注視著“基思號”慘遭荼毒。在最西邊,防波堤上的水手看著另一群斯圖卡以不到一分鍾的時間擊沉法國的“霹靂號”(Foudroyant)驅逐艦。坦納特上校則目睹了“艾凡赫號”及“哈凡特號”遭受的襲擊。

種種情境給人一種遙遠而不真實的感受——尤其是不時爆發的空中戰鬥。許多畫麵凍結在人們腦海裏,就像相簿中的停格照片:戰機與轟炸機相撞的轟然巨響、墜入地麵的飛機機翼、亨克爾起火時的耀眼火光、導致Me 109失事墜海的強力俯衝、從天而降的降落傘、劃破降落傘的曳光彈,很難相信這些都是真實事件,並非隻是某部老戰爭電影中的熟悉畫麵。

對林恩少校及第十九戰鬥機中隊來說,一切再真實不過。在霍恩徹奇(倫敦東部的小型空軍基地),六月一日的一天從淩晨三點十五分展開。飛行員在半夢半醒間吞下一杯茶和幾片餅幹,

然後立刻奔向停機坪:噴火式戰鬥機已經開始暖機了,技工進行最後調整時,引擎的怒吼聲此起彼落,排氣管的火焰在第一道晨光中仍然呈現明亮的藍色。

林恩爬上飛機檢查機上的無線電和氧氣,確定其他人都準備好了,然後在頭頂上揮手——這是起飛的信號。升空之後,他聽見意味著起落架已收起的兩聲巨響,然後熟練地查看儀表板上的各種表盤和測量儀器,仿佛已經幹了一輩子的飛行員。事實上,大戰爆發之前不久,他還一直是個做電燈泡的平民百姓。

十五分鍾後,他通過英國海岸,準備橫越北海。透過鏡子,他看見中隊的其他飛機在他身後整齊編隊,再後頭是另外三支中隊——總共有四十八架噴火式戰鬥機,氣勢磅礴地往東奔向日出和敦刻爾克。

又過了十分鍾,他們抵達海灘上空,然後左轉,飛往這趟偵察任務的東邊界線——尼約波。現在是清晨五點,天色足以讓他們看清楚沙灘上的等候人群以及岸邊的各式船艦。從五千英尺高空俯瞰,那副景象看起來就像國定假日時的布萊克浦(Blackpool)。

突然間,噴火式戰鬥機不再獨享天際。在右前方他們飛往尼約波的路線中,出現了十二架雙引擎戰機。林恩彈開無線電開關:“前方有十二架Me 110。”

德軍見到他們來襲。雙方的整齊編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場混戰,讓地麵上的士兵不由得聯想起好萊塢的場景。林恩尾隨一架梅塞施密特,望著它進入視線範圍,然後按下控製八座機槍的發射按鈕。八道光芒落在這架Me 110上,它的左側引擎因此停止運轉。正當它試圖逃離時,又傳出一聲爆炸,這次擊毀了右側引擎。林恩繼續逗留,直到看見敵機墜毀。

大功告成之後,林恩尋找其他目標,卻沒見到任何敵機。他的油箱隻夠在海灘上巡邏四十分鍾,現在快沒油了。他在海麵上低飛,越過海峽,返回霍恩徹奇。中隊其他成員也一一回到基地,直到全員到齊,沒有任何折損。

他們在停機坪興奮地分享經驗時,中隊情報官計算出戰績——總共擊毀了七架Me 110,以及不知道什麼時候加入這場混戰的三架Me 109。飛行員陸陸續續走進食堂。實在很難相信現在才上午七點,他們連早餐都還沒吃。

值得一提的是,這次空中戰役並未遵照標準情節。通常的情況是非常少的英國戰機對上數量龐大的德國戰機,但是這一次,噴火式竟以四比一的數量壓倒Me 110。

這並非巧合,而是一場戰術豪賭。最初,戰鬥機指揮部企圖對海灘提供持續性掩護,但是如此一來,為數有限的戰機就得分散出勤,以至於毫無實質的保護作用。舉例來說,他們在五月二十七日執行二十二趟偵察任務,但是每趟的平均戰力隻有八架飛機。德國空軍可以輕易地扼殺他們的行動,進而大肆蹂躪敦刻爾克港口。

災難之後,皇家空軍減少偵察次數,但是以強大許多的戰力飛行。他們也在海灘似乎特別脆弱的時刻,也就是黎明和黃昏加強偵察。這正是林恩帶領四十八架飛機出勤而在他之後又有另一組戰力相當的偵察隊出勤的原因。

不過飛機的總數永遠維持不變——對此,空軍元帥道丁將軍毫不讓步,因為他已經開始思考為英國的本土防衛預做準備。正因如此,海灘有時難免毫不設防,而在六月一日,最早的不設防時段出現在上午七點半到八點五十分之間— —“基思號”和它的接應船隊就是在這悲慘的一小時二十分鍾內遇險。

上午九點,空軍再次出巡,德軍的攻擊漸漸消停,但是皇家空軍當天還有四個時段完全不提供空中掩護,而德國空軍從不錯過這些大好良機。上午十點半左右,炸彈摧毀了大型貨車渡輪“布拉格號”,並且把美麗的“蚊子號”江河炮艇變成一團燃燒的殘骸。

接著輪到“斯科舍號”海峽郵船。在它慢慢傾覆的時候,大約兩千名法軍設法逆勢爬上甲板,最後一個挨著一個坐在船沿。“埃斯克號”驅逐艦緊急接走絕大多數部隊,送往安全之地。法國的“霹靂號”驅逐艦就沒那麼幸運了,它在空軍暫停保護的另一個空當遭到攻擊,短短幾秒內便翻覆下沉。

屠殺行動持續不斷。下午,一枚五百磅的炸彈落在“布萊頓女王號”掃雷艦甲板上,導致三百多名法國和阿爾及利亞士兵喪生,人數差不多是船上人員的一半。隨後,“伍斯特號”驅逐艦和“韋斯特沃德霍號”(Westward Ho)掃雷艦遭受重創,但仍設法返抵國門。“韋斯特沃德霍號”載了九百名法軍,包括一位將軍及其參謀。當它終於抵達馬加特,將軍高興得當場授予兩名船員軍功十字勳章。

十七艘船艦被擊沉或出故障。這是德國空軍在六月一日的戰績。一整天下來,魂不附體的軀殼——眼神空洞的生還者、擔架上的蒼白傷員、包裹著破布的屍體——不斷從多佛、拉姆斯蓋特和其他西南沿海城鎮上岸。對於船隻正好在港內的船員來說,衝擊可想而知。

在福克斯通,“馬林納號”渡輪的船員尤其被“布拉格號”的悲慘遭遇嚇壞了。這兩艘船屬於同一家公司,船員之間關係親密。“馬林納號”的部分船員原本就是鹿特丹一起船難事件的生還者,而“馬林納號”本身也曾遭遇強力轟炸。曆經兩趟艱辛的敦刻爾克旅程後,它此刻在福克斯通等待煤料,船員開始鼓噪。船醫證明三位輪機員、無線電操作員、乘務長、一名海員以及好幾位機房人員全都身體不適,無法出勤。

六月一日晚上,“馬林納號”再度接到前往敦刻爾克的命令,但是由於船員瀕臨叛變,船長拒絕從命。曼島郵船“班恩號”及“汀瓦爾號”目前也停靠在福克斯通,這兩艘船的船長同聲支持,他們也拒絕出海。當地的海軍指揮官發送公函,詢問“班恩號”是否願意出航,艦長開門見山地答複:“恕我直言,鑒於昨天在敦刻爾克的經曆,我的答案是:‘不。’”

騷動已醞釀多時,尤其在大型郵船和渡輪當中。這些船舶仍然由它們平時的船組人員操作與管理,這群人完全沒受過海軍訓練,也缺乏周末水手及其他誌願工作者抱持的熱忱。

早在五月二十八日,“坎特伯裏號”輪船就拒絕出海。它已執行兩趟任務,早就受夠了。發電機室最後派一支海軍小隊上船增援,幫助船員進行心理建設。此舉奏效,於是查塔姆海軍營區被緊急要求派來兩百二十名水兵和司爐。他們將形成一群紀律嚴明的幫手,隨時準備登上工作人員似乎意誌動搖的船舶。

“聖塞裏奧號”在二十九日拒絕出海,一名軍官帶著武裝衛兵和七名司爐在十點登船,船隻在十一點立即起程。在“納羅馬號”郵船上,問題出在輪機員身上。他們立刻被兩名皇家海軍鍋爐員取代,另外加上六名武裝人員支持,“納羅馬號”也回到工作崗位。

但這些都屬於個別案例。“馬林納號”、“汀瓦爾號”和“班恩號”讓人頭疼的地方,在於這三艘船似乎串通好一致行動。多佛接到緊急電話,要求加派救援及武裝人員,但他們恐怕幾個鍾頭後才能抵達。六月一日到二日之間,這三艘船閑置了一整夜——每艘都足以接運一千到兩千名士兵。

其他人也逐漸失去信心。當“競賽號”拖船在拉姆斯蓋特奉召前往敦刻爾克,船員刻意讓船隻觸礁擱淺。重新浮起以後,輪機員拒絕出海,聲稱過濾器被沙堵住了。

在布賴迪訥外海,韋克沃克將軍指示另一艘拖船前來幫助擱淺的掃雷艦脫困。船長置之不理,一心隻想離開。韋克沃克最後必須拿槍指著他,並且派一名海軍中尉上船指揮。

皇家救生艇學會的船隻也來搗亂。來自希斯(Hythe)的救生艇斷然拒絕行動。艇長表示,他被要求把船隻直接開上海灘,要是擱淺,他就永遠走不了了。他在希斯不會做的事,也絕不會在敦刻爾克這麼做——顯然忽略了敦刻爾克的海潮會自然幫他做好的事實。

他也煽動了來自沃爾默(Walmer)和鄧傑內斯(Dungeness)的船隻罷工。海軍不齒於他們的行徑,索性接管皇家救生艇學會的整個艦隊,隻除了已經載著自己的船組人員前往敦刻爾克的拉姆斯蓋特和馬加特救生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