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救生艇人員並非愛哭鬧的懦夫。希斯救生艇的艇長已在這一行出生入死三十七年,擔任艇長也有二十年,曾經贏得學會的英勇銀質勳章。然而敦刻爾克不太一樣——持續不斷的危險、無法掌控事件發展的無力感、戰火下的真實麵,在這些因素之下,就連最堅強的人都有可能動搖決心。
皇家海軍也不能幸免。軍方往往抱著“我們不可能發生這種事”的態度,以為冥冥之中,海軍的訓練與紀律可以讓士兵免於困擾著尋常百姓的恐懼與忐忑。然而事實不盡然如此。“真誠號”驅逐艦的士氣從五月二十七日起便搖搖欲墜,三十日自敦刻爾克歸來之後,似乎徹底瓦解。十二個人當了逃兵,到了三十一日還有六人未歸營,回來的人隻說那些人再也“受不了”了。上級下令“真誠號”留在多佛港內。
急性恐懼就像疾病——兩者都是生理性的,而且極具感染力。“青春女神號”掃雷艦或許最受其苦。它一直在布賴迪訥外海擔任類似指揮船的角色,工作人員幾乎五天不曾合眼。五月三十一日晚上,船上的中尉昏厥過去,全身抽搐。隔天,二十七名船組人員以同樣症狀倒下去。最後,當“青春女神號”在六月一日早上返抵多佛,船醫也垮了,喃喃地說他無法應付另一趟敦刻爾克之行。
休息是解藥,但休息是他們負擔不起的奢侈。“麥爾坎號”和“溫莎號”在曆經極度緊張的任務之後放了一天假,但是船隻通常隻能不斷奮勇向前。換班的最大希望,來自仍持續擁入的新船艦和新人手。
海軍當局繼續梳理名冊,尋找可以從其他地方借調過來的軍官。梅若勒中校原本派駐於目前在貝爾法斯特(Belfast)建造的“可畏號”(Formidable)航空母艦,他的責任重大,但是抽出一周的時間無妨。他在六月一日中午抵達拉姆斯蓋特,五點半就踏上前往敦刻爾克的征途。他發現自己從堂堂的航母艦長,搖身成為一艘拖吊船、一艘平底駁船和五艘劃艇的指揮官。
霍吉科中尉是一名年輕後備軍官,目前在普利茅斯的航海學校就讀。他整天埋首書堆,五月三十一日在課堂上被叫出來送上前往多佛的火車之前,他甚至不知道前方戰事吃緊。當火車沿著那片白堊峭壁準備進站,他從車窗眺望遠方,看見海峽對岸炮火連天,這才乍然醒悟情況或許不妙。隔天(六月一日)早晨,他起程前往敦刻爾克,展開生平第一次指揮任務——執掌一艘名為“奧拉”的小型艙式遊艇。
迪凡恩則壓根不是海軍軍方人員。他是一名自由作家兼業餘航海員,五月底自然地被吸引到正在發生大事的多佛。他跟城裏的其他記者一樣,會站在白色峭壁頂上的草地,拿著望遠鏡凝望船隻傾巢而出橫越海峽的壯觀景象。但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的血液裏流淌著海水,看得越多越蠢蠢欲動。
要加入並不難。基於他的寫作需要,他在海軍總部人脈很廣。五月三十日,他拿到進入海軍服役三十天的一切必要文件。他前往拉姆斯蓋特,端詳港口此刻聚集成堆的小型船隻,挑中一艘名為小安的小型機帆船。沒有正式任命或其他一切繁文縟節,他徑自跳上船,準備好出海。沒多久,一位誌趣相投的人加入——迪凡恩從來沒問他的名字,這兩人連同另外幾人在六月一日清早動身前往敦刻爾克。
賴特勒是另一個率性而為的人,而且對危險毫不陌生。他是“泰坦尼克號”的二副,在那舉世皆知的一夜,他以冷靜挽救了無數生命。現在他六十六歲,已經從海上退休在赫特福德郡(Hertfordshire)養雞,但仍保有一九一二年助他克服逆境的勇氣與爽朗。
而且他仍然享受水上生活。他有一艘完全為他量身打造,名為“流浪漢”的五十八英尺動力遊艇,而他最喜歡的,莫過於帶著一群朋友上下遊覽泰晤士河。船上甚至一度載了二十一人。
五月三十一日下午五點,賴特勒的一個朋友從海軍總部打來一通神秘電話,要求當天晚上七點碰麵。原來是海軍迫切需要“流浪漢號”。他可以把它從奇斯威克(Chiswick)的遊艇港開到拉姆斯蓋特,在那裏由海軍人員接手航向敦刻爾克嗎?
不論這是誰的主意,賴特勒義憤填膺地說,那人大錯特錯。“假如必須有人帶它過海,那麼必定是我的大兒子跟我。”
他們在六月一日早上十點從拉姆斯蓋特出發。除了賴特勒和他的兒子羅傑之外,船上還有一名十八歲的海童軍擔任甲板水手。他們在途中遭遇三架德國戰鬥機,不過“伍斯特號”驅逐艦就在附近,能夠幫忙趕跑敵機。幸虧如此,因為“流浪漢號”完全沒有武裝,船上甚至連鋼盔都付之闕如。
下午三四點鍾,他們抵達敦刻爾克近海。現在是退潮時刻,當他側身停靠東麵防波堤邊,賴特勒明白步道到“流浪漢”甲板之間的高度落差太大了。士兵絕對上不了船。於是,他轉而停在一艘正在接運部隊的驅逐艦旁邊,士兵可以穿過驅逐艦登上他的船。他從“流浪漢號”的底層開始裝載,羅傑在甲板下方指揮全局。
羅傑以無人可比的熱情處理這項雞毛蒜皮的任務。為了壓低船隻重心,他讓士兵盡可能躺下,填滿每一英寸空間,甚至包括浴室和廁所。
“你那裏怎麼樣了?”當統計人數超過五十時,賴特勒對底下大喊。
“噢,還有很多空間呢。”羅傑輕快地回答。達到七十五人時,他終於承認塞不下了。
賴特勒將目標轉向露天甲板。同樣地,部隊被要求躺下盡量壓低重心保持船隻平穩。即便如此,等到又多了五十人上船,賴特勒可以感覺“流浪漢號”越來越不穩了。他決定到此為止,準備起程回家。
全體德國空軍似乎都在等他。敵機一趟又一趟地轟炸、掃射。幸運的是,“流浪漢號”可以瞬間轉向,而賴特勒曾經跟一位專家學了一些技巧。在戰爭初期捐軀的幺兒是一名轟炸機飛行員,經常談起閃避戰術。父親如今將亡子的理論付諸實行。秘訣是等到最後一刻待敵機鎖定目標,然後猛然轉彎,讓飛行員來不及調整方向。賴特勒一路蛇行、閃躲、橫越海峽,將“流浪漢號”毫發無傷地帶回英國。
他們在晚上十點滑行進入拉姆斯蓋特,賴特勒將船隻綁在碼頭旁的一艘拖吊船上。岸邊照例擁來一群看熱鬧的群眾。所有人都假設甲板上的五十人是流浪漢接運的全部人數——光是這個數字就很了不起了。然而士兵持續從船艙和梯口擁出,直到一百三十人全部上岸。一名目瞪口呆的旁觀者轉身看著賴特勒,囁嚅地問:“天哪,老兄!你把他們藏在哪兒了?”
撤退行動就這樣持續進行。六月一日當天,在敵軍持續轟炸、士兵瀕臨崩潰的情況下,總共有六萬四千四百二十九人返抵英國。各種人都有,從脾氣暴躁的蒙哥馬利將軍,到成功帶著法國新娘奧葛絲塔上船的二等兵賀塞。奧葛絲塔穿上英軍戰鬥服,稍微掩飾了身份。由於部隊撤出拉帕訥,海灘的撤離人數降低了,但是敦刻爾克本身創下撤離四萬七千零八十一人的紀錄。東麵防波堤曆經轟炸、炮擊以及船隻操作不當,迄今依然挺立。
下午三點四十分,“牝馬號”(Mare)小型掃雷艇緩緩靠近防波堤,意圖接走另一批在長長的木頭步道上等待的英國士兵。一切再尋常不過。然而,緊接著發生一件史無前例的事情——附近一艘英國驅逐艦艦長命令“牝馬號”轉而前往西麵防波堤,在那裏接運法軍與英軍部隊。這是英國船舶首次被明令調離接運英軍的任務,轉而接運盟軍人員。
“牝馬號”穿過港灣,發現一艘來自樸次茅斯的漏鬥式漂網漁船已經在西麵防波堤展開工作了,另外三艘掃雷艦也陸續加入。這六艘船在大約一小時的時間裏,總共接運了一千兩百名法國士兵。
這類行動提出的統計數據,其意義遠超過任何單一事件:六月一日當天,英軍撤離了兩萬九千四百一十六人,相較之下,法軍共有三萬五千零一十三人登船。丘吉爾終於可以抬頭挺胸拿出數據給巴黎看,不必覺得無地自容。皇家海軍已將“手挽手,肩並肩”變成了一項既定事實。
一整個早上,倫敦、多佛和敦刻爾克的最高指揮層望著救援船隊遭受的重擊,心中越來越憂慮。中午左右,查塔姆岬角指揮部的德拉克斯上將(Drax)提醒海軍總部,驅逐艦的折損情況越來越嚴重。他表示該停止在白天出動驅逐艦了。拉姆齊很不情願地同意。他在下午一點四十五分發出信號:“所有驅逐艦即刻返回港口。”
“麥爾坎號”才剛要起程前往海峽對岸,準備執行另一趟任務。沒有其他船隻比得上他們的士氣,但是就連梅裏斯上尉的風笛也無法繼續提振人員精神。沉船事例充塞在空氣中,大家都覺得接下來就輪到“麥爾坎號”了。然而,正當它駛離防波堤,拉姆齊的訊息到了,下令它返回港口。梅裏斯覺得他終於可以理解被特赦的囚犯是什麼心情。
“伍斯特號”則正要進入敦刻爾克港,艦長艾利森中校覺得沒道理空船而返,卻不接走防波堤上的另一批士兵。它終於在下午五點載著整船部隊撤出,卻立刻遭遇攻擊。一波又一波的斯圖卡對準它俯衝,投擲了一百多枚炸彈——總共有三到四支飛行中隊攻擊他們,每支中隊大約九架飛機。敵機還進行強力壓製,俯衝到兩百到三百英尺的低空。奇跡似的,“伍斯特號”沒有直接中彈,然而擦肩而過的炸彈激起巨大水柱衝向船身,炸彈碎片讓它單薄的鋼板體無完膚。等到攻擊漸漸平息,船上共有四十六人喪生,一百八十人受傷。
坦納特上校從他在防波堤底座的指揮哨望著“伍斯特號”的恐怖經曆,決定該有所了結。他在下午六點發送無線電信號給拉姆齊:
船隻的遭遇變得極為艱險,自從五點三十分,這裏有一百多架轟炸機對船隻進行攻擊,傷亡慘重。已下令船隻不得在白天出航。因此,撤退運輸將在三點停止……假如周邊防線能守住,將於明日(周日晚上)完成撤離,包括絕大多數法軍。
但是周邊防線能再多堅持一天嗎?倫敦存有疑慮。“必須想盡辦法在今晚完成撤離。”迪爾將軍下午兩點十分對魏剛發電。四點鍾,丘吉爾透過電話向雷諾提出警告,表示撤退行動有可能多撐一天,但是“如果等得太久,我們會冒上失去一切的風險”。晚上八點,拉姆齊對整個救援艦隊發出一句擲地有聲的請求,呼籲大家“盡最後一次努力”。
在敦刻爾克,亞曆山大將軍原本想法一致,但他如今希望能有更多時間。他下定決心把剩餘的遠征軍全帶回家,然而在六月一日上午,周邊防線範圍內仍有三萬九千名英軍,外加十萬名法軍。根據相等人數政策,這意味著接下來二十四小時至少得撤走七萬八千人——顯然絕無可能。
上午八點,他帶著一套新的撤退計劃造訪三十二號棱堡,將撤離行動延長到六月二日到三日間的晚上。阿布裏亞爾將軍欣然同意:對於堅守周邊防線,法軍向來比英軍更具信心。到了傍晚,坦納特上校也同意了。一旦決定停止白天的撤退行動,他已別無選擇的餘地。倫敦依然抱持懷疑,但是到最後,海軍總部及陸軍總部的辦公桌戰士必須麵對一項難堪的事實:他們所知不多,根本不足以製定決策。六點四十一分,迪爾將軍對亞曆山大發電報:
我們不下令限時撤退。你必須盡可能堅守防線,以便撤出最高人數的法軍與英軍。我們無法從這裏判斷當地局勢。與阿布裏亞爾上將密切合作之際,你必須運用自己的判斷。
於是,亞曆山大得到了通行令。正如他跟坦納特上校提議的,撤退行動將持續到六月二日至三日間的晚上。不過成功依舊取決於坦納特提出的前提:“假如周邊防線能守住。”這是個很大的疑問,而答案超出了倫敦、多佛和敦刻爾克各地領導人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