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河和印度河孕育了南亞次大陸上燦爛的印度文明,使其成為與古代希臘、古代埃及和古代中國並稱的世界四大文明之一。在古代印度的遼闊土地上前後主要居住過幾十個民族。古代印度也前後經曆過多次大規模的外族入侵。各民族文化在這裏交彙融合,使得印度文化極其豐富複雜,同時在漫長的曆史歲月中又具有了統一性和穩定性。
因此,用多樣性中包含統一性、變化之中蘊含穩定性來概括古代印度文明的特點是恰當的。在哲學和宗教方麵,對於超越現實世界的神聖力量的敬畏,以及政治社會製度上的種姓製度成為古代印度文明中統一性和穩定性的兩大支柱。而大大小小的民族之間的矛盾衝突和變幻莫測的政權更替則使得古代印度文明充滿活力。
作為世界詩學體係中具有特色的一個係統,古代印度詩學既是古代印度文明的成果,也是古代印度文明的重要表現形式。如果我們不是將詩學理解為狹義的關於詩歌的理論研究,而是將它理解為廣義的關於文學藝術的認識,那麼,我們可以說印度的詩學史幾乎與印度的文學史或文化史一樣悠久。因為在現存最古老的印度文化典籍吠陀(Veda)中就已有關於文學藝術的觀念,詩學理論已經萌芽。公元1世紀前後婆羅多(Bharatamuni)的戲劇學著作《舞論》成形,則奠定了印度詩學的基本理論觀念,形成了印度詩學的基本理論框架,作為獨立知識形態的詩學也正式從文化思想典籍中分離出來。我們把從吠陀到《舞論》這一個漫長的曆史時期的印度詩學,稱為上古印度詩學,這是印度詩學體係的形成時期和奠基時期。關於印度詩學的分期,黃寶生先生認為:“印度詩學包括梵語詩學、中世紀詩學和現代詩學,前兩者都屬於古代詩學。梵語詩學的大致時限是公元初至十二世紀,中世紀詩學的時限是十二世紀至十九世紀中葉。”(見《印度古典詩學》序言,第3頁)他所說的詩學,應該是已經獨立成形的詩學理論,即《舞論》以後的詩學理論。黃先生又說:“印度文學史大致可以分成吠陀時期,史詩時期,古典梵語文學時期,世紀文學時期和現代文學時期,而梵語詩學產生和貫穿於古典梵語文學時期,冠之以‘印度古典詩學’能比較準確地表明它的時限。”(同上,第5頁)。可見,黃先生沒有把古典梵語文學之前的吠陀和史詩時期的文學思想包括進“印度古典詩學”的範圍內。我們認為,在獨立的詩學理論體係產生之前,吠陀和史詩時期已有了後來詩學思想的初步論述,為後來的詩學理論做了思想準備。所以應將印度詩學的曆史階段上移至吠陀時期(《印度古典詩學》,黃寶生著,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另,邱紫華先生在《東方美學史》下卷中論述印度美學時,也從吠陀時期開始。該書由商務印書館2003年出版)。
第一節 上古印度詩學形成的文化背景
上古印度詩學是指從吠陀時期直到婆羅多的《舞論》形成時期古代印度人對於文學藝術的主要看法和基本觀念。這一漫長的曆史時期經曆了吠陀時期(開始於公元前2750年)、史詩時期(公元前6~5世紀到公元前3~2世紀)和經書時期(公元前3~2世紀到公元3~4世紀)。而《舞論》正是在經書時期產生的。在這個時期內,古代印度人創造了本民族光輝燦爛的文化,形成了本民族獨特的思想觀念體係,也奠定了獨特詩學體係的思想基礎。
那麼,上古印度文化有哪些特點?它為上古印度詩學提供了怎樣的背景?文化是由人創造的。印度是一個多民族國家,不同民族共同創造了古代的印度文明。最早居住在印度河與恒河平原上的那個原住民族是什麼人,現今已無從考證。但可以確切知道的古代民族至少還有達羅毗荼人、科爾人、比爾人、蒙達人、廓爾喀人、布提亞人和卡西人。這些民族與後來不斷入侵的其他民族之間既相衝突又相融合的曆史過程,造成了古代印度文明的豐富性和多樣性。各種不同民族的文化基因融合之後,優秀的成分互相補充,才促成了古代印度文明輝煌一時。發生在這個時期的民族大融合就有公元前2000—前1500年前後的雅利安人入侵和發生在公元前4世紀的希臘人入侵。這些大規模的民族融合所帶來的是文化上的交融和突飛猛進的發展。吠陀經典在雅利安人入侵的時代形成就是一個證據。《阿闥婆吠陀》本來是前雅利安時代印度原住民(如達羅毗荼人、科爾人等)的咒語和祈禱文,後來被雅利安人用於宗教祭祀活動中,成為吠陀經典之一。可見,民族的交流和融合為這樣的文化典籍提供了難得的保存和流傳的機遇。另一方麵,當雅利安人在印度大地上建立起強大的國家之後,吠陀經典也獲得了文化上的統治地位,為其他民族所遵從。這是一個雙向的過程。所謂的交會融合,從來都不是一個民族的文化消滅另一個民族的文化,而是文化之間的互相滲透。
民族的交流融合,同時還在宗教方麵表現出來。在上古時代,宗教是各民族生活中極重要的內容。在某種意義上說,宗教成為不同民族的重要標誌。在人類的活動範圍相對有限的年代,情況更是如此,不同民族在各自的生存環境中發展起來的宗教必然有別。民族之間也隻有在宗教方麵實現了融合才算是真正的融合。古代印度民族在宗教的融合上顯示出了獨特的智慧。宗教本身所具有的唯一性和排他性在此被包容性所取代,形成了獨特的多樣性。許馬雲·迦比爾指出:“印度宗教形式有著驚人的多樣性。從民間公開的拜物教到吠檀多派的嚴格不妥協的一神教,幾乎表現了精神發展的每一階段。印度宗教包含了在所有發展上各個不同部落的各種信條,就足以說明這個奇異的多樣性。”這種多元共存的局麵並不意味著各種宗教互不相幹,而是意味著在多元共存的背後,找到了較好的契合點。渥德爾說:“雅利安人接受了達羅毗荼人以及其他雅利安人以前的諸神,並修改了他們崇拜的形式與禮節。可是,這種變革並沒有激起任何對抗,而是被各階層人民所接受了。敵對的種族和民族的眾神合並在一個萬神宮殿裏,並不限於印度一地。而印度的獨特之處是在於合並的規模和態度。其原因之一就是印度地理與曆史所產生的寬容態度。”這種寬容的態度不僅在不同民族的宗教之間起到良好的調節作用,在同一個時代、同一個社會、同一個民族的不同宗教之間也同樣可以起到這種作用。公元前6世紀沙門思想的興起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沙門思想是指與正統的婆羅門教相對立的民間性質的宗教思潮,包括佛教、耆那教、順世論、正命論、邪命外道等不同的宗教哲學派別。這些民間性質的宗教對正統的婆羅門教主動發難,挑起爭論,但並沒有受到政治上的迫害,相反,它們與正統的婆羅門教可以長期共存。各種宗教之間的這種以宗教寬容為基本原則的共存格局,當然對於推動古印度文化走向繁榮具有重要意義。它不僅使得各種思想得到自由發展,而且在互相的交流與論爭中,激發了各種思想的創造性和活力。在互相辯難中,各種思想也不斷嚴密、深入,達到那個時代人類思想最前沿的領域。
各種宗教共存的基礎除了這種寬容的精神之外還有許多,其中最重要的當然是思想觀念的相通性。比如在印度原住民中就已普遍存在的“母性”崇拜,在後來的雅利安人這裏也同樣存在,連男性的百獸之主濕婆神的形象也保留了下來。而對於一個絕對的超現實的主宰力量的崇拜,在不同的宗教中雖然以不同的名稱出現,其實質卻是相通的。即使是那些在某方麵呈敵對狀態的宗教,比如沙門思潮與正統的婆羅門教之間,也有許多基本觀念是相通的。沙門思想中的順世論認為,世界由地、水、風、火四大原素構成,而《梨俱吠陀》中也說世界由地、水、風、火構成;耆那教強調通過苦行達到精神上的自由解脫,也與婆羅門教的苦行思想直接相關;佛教中的修煉、輪回等思想,也在吠陀經典中就存在,一直到史詩時代其在婆羅門教中仍然是占重要地位的思想。有了這種共同性,各不同宗教不僅可以和平相處,而且也有了相互融合、互相吸收利用的基礎,相反,完全不同的宗教相互排斥的可能性更大,相互吸收融合的機會就會變小,互相促進、共同繁榮的機會就更小。
與任何遠古民族一樣,古印度人的宗教思想與哲學思想也是融為一體的。宗教思想是人的心靈境界達到的水平,而哲學則標誌著人的智慧所達到的水平。哲學對宇宙自然和社會人生的思考不僅代表著一個民族的認識能力,也為他們展開其他文化活動提供了重要的智慧基礎。這種哲學思考的能力會幫助他們在各個領域中開拓活動空間,應對各種前所未有的問題,正確合理地處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自我等重大問題。這是一個民族文化得到繁榮的智力保證。
印度哲學在這個時期已經達到極高水平,代表印度哲學特征的觀念、範疇和思維方式都已形成。吠陀時期的四部吠陀本集以及其後的《梵書》、《奧義書》、《森林書》等吠陀經書為印度哲學奠定了基礎。黃心川先生說:“印度係統的哲學思想最早見於較吠陀本集稍後的奧義書中,但是我們在《梨俱吠陀》及《梵書》中已經看到哲學思想的萌芽。對於這些萌芽的了解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印度哲學係統的建立是以這些思想材料為前提的,也是它們的出發點。”“吠陀詩人在他們的詩歌中提出了關於宇宙形成以及人的構成、靈魂、生死等等不同看法,這些看法雖然很朦朧,但是或多或少地可以尋出在以後奧義書中所發展的唯心論和唯物論的形跡。”在吠陀時期之後,史詩時期的兩大史詩《羅摩衍那》、《摩訶婆羅多》中,哲學思想更加係統完整,特別是《摩訶婆羅多》中的哲理插話《薄伽梵歌》被稱為“大史詩的核心”。史詩中對於數論哲學、瑜珈學說、靈魂觀念、物質不滅論等等都已有精深的論述。在非正統的沙門思潮中形成了順世派、佛教、耆那教、生活派和不可知派,與釋迦牟尼同時代的思想家就有富蘭那·迦葉、阿耆多·翅舍欽婆羅、婆浮陀·伽旃那、末伽黎·拘舍羅、散惹那·毗羅梨子(San-jaya Belott hiputta)、尼乾子·若提子等“六師”。湯用彤先生說當時“求道既成風尚,於是宗教繁興”,“凡沙門婆羅門,廣博多聞,聰明智慧,常樂閑靜,機辯精微,乃為世所尊重”。可見當時哲學思想界派別林立、思想繁榮的盛況,他們所討論的也已是極其高深的哲學問題。湯用彤先生說:“印度學說宗派極雜,然其要義,其問題,約有共同之事三:一曰業報輪回,二曰解脫之道,三曰人我問題。”。這三個問題不僅構成了印度哲學的基本特色,也是人生哲學的根本問題和哲學的根本問題,古代印度人提出這些問題並以獨特的方式進行回答,這說明當時他們的哲學智慧已經達到了極高水平。
在文學方麵,上古印度文學也取得了輝煌成就,在世界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並直接為上古印度詩學的產生提供了堅實的基礎。詩學思想本身也包含在文學作品之中。如同世界上其他民族文化一樣,上古印度文學也是與文化典籍合而為一的,文化典籍也以文學的樣式出現。比如最古老的吠陀本集就是以詩的形式存在的。這本身就是詩歌作品。
“吠陀”(Veda)是“知識”,漢語中也意譯為“明論”、“知論”。作為文化典籍,既包括吠陀本集(samhita),也包括對本集進行解釋的梵書、森林書(A—ranyaka)、奧義書(Upanis,ad或Vedanta)。吠陀本集由四部作品組成:《梨俱吠陀》(R·g-Veda,意譯為“讚誦明論”),《夜柔吠陀》(Yajur-Veda,意譯為“祭祀明論”),《娑摩吠陀》,《阿闥婆吠陀》(Atharva-Veda,意譯為“禳災明論”)。《梨俱吠陀》在這四部作品中最重要,它形成時間最早,分為10卷,由1028首詩(一說1070首)組成。從內容看,主要是對諸神的頌歌,也包括起源神話和對宇宙自然的基本觀念以及人生的看法。從形式看,則是詩體,所以《梨俱吠陀》一直被認為是古代印度第一部詩歌總集。其文學史地位應該相當於中國的《詩經》。《娑摩吠陀》是一本配了曲調的歌詞,共1810節,1549首,除了第7、8、10節以外,其餘全是《梨俱吠陀》中的詩。《夜柔吠陀》是祭祀活動的說明,當然也包括對如何使用《梨俱吠陀》中的詩歌的說明。《阿闥婆吠陀》則是巫術咒語集,它本來出自印度原住的達羅毗荼人等原始民族之口,共有731首詩,其中100多首是《梨俱吠陀》中已有的,據說是創作了《梨俱吠陀》的雅利安人吸收了原住民的作品後形成的詩歌集。
《梨俱吠陀》之外,梵書、森林書、奧義書等對本集進行解釋和發揮的“吠陀文獻”被稱為“天啟書”。這些文獻內容龐雜而深邃,發展了早期吠陀本集中的哲學思想和宗教觀念,從形式來看,這些作品是上古印度最早的散文。有些已經將本集中的隻言片語的故事演義成了完整的神話。
吠陀本集之後出現的兩大史詩《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是上古印度文學的傑出作品。特別是《羅摩衍那》,被稱為“最初的詩”,而《摩訶婆羅多》則被稱為“曆史傳說”。作為古代印度的文化典籍,兩大史詩當然反映了那個朝代印度的社會生活狀況以及古印度人的思想觀念、宗教思想、內心情感等多方麵的內容。與此同時,作為文學作品,兩大史詩的文學性也明顯增強,複雜統一的故事情節、眾多的人物形象、豐富的想像力、高超的語言表達技巧等等文學特點都使得這兩大史詩在印度文學史和世界文學史上占有崇高的地位。其中《羅摩衍那》集中講述了古代英雄羅摩和妻子悉多悲歡離合的故事,情節緊湊,文學性也更強。史詩中所描繪的正法與非正法、善與惡的矛盾衝突,不僅為這部史詩設立了故事的主線,而且也表現了歌頌正法的主題。在表現主題和矛盾衝突時,人物形象的個性也得到了充分表現。可以說《羅摩衍那》已經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作品。
單從規模上看,《摩訶婆羅多》共18篇,有10萬頌,每頌是2行,共20萬行,是世界上現存的最長的文字版本的史詩。《羅摩衍那》取材於《摩訶婆羅多》中的一個插話《羅摩傳》,在長期的流傳過程中,已發展到7篇50章,2400頌,即4800行。從價值看,《摩訶婆羅多》是古代印度的一部百科全書,其中包含有豐富的宗教思想、哲學思想(集中表現古代印度哲學思想成就的《薄伽梵歌》就是《摩訶婆羅多》中的一個插話)、曆史意識、法律觀念,甚至科學技術知識等等。這對於了解古代印度人的生活和文化無疑具有重要意義。它的宏偉規模以及所表現出來的崇高風格也無疑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和審美價值。從影響來看,作為文化典籍,兩大史詩中所表達的宗教觀念、哲學思想、倫理意義及有關宇宙、人生、價值等方麵的思想一直是印度人民所遵守的準則。王向遠說,作為印度人民長期共同創作、長期流傳的經典著作,兩大史詩是印度人民心靈和印度精神的一麵鏡子。在文學史上兩大史詩也成為後來的印度文學創作的源泉。後來的印度文學不斷從兩大史詩中吸收營養,從主題到題材到手法都被後世文學繼承發揚。比如《羅摩衍那》中對於政治(宮廷鬥爭)、愛情、戰鬥(人、神、魔之間互相爭鬥)、風景的描繪,成為後來印度敘事文學的基本原型。不僅如此,兩大史詩的主要故事也被其他藝術門類改編,史詩描繪的形象和場景常在音樂、舞蹈、繪畫、雕刻、戲劇中反複出現而成為不同藝術類型創作的基本材料。
在戲劇方麵,現存印度最早的戲劇是公元1~2世紀的佛教詩人馬鳴(As'vaghoss·a)的三部梵語戲劇殘卷。這個時期也正是上古印度詩學的終結和中古印度詩學形成的時期,最早的從經典中獨立出來的詩學著作《舞論》也正產生於這個時期。馬鳴的三部戲劇殘卷中具有梵語戲劇的主要藝術特征:“戲文韻散雜糅,劇中有喜劇性的醜角,地位高的角色說梵語,婦女、醜角和其他地位低的角色說俗語,有‘上場’、‘退場’等舞台指示,劇終有祝福詩。”這些特征說明在馬鳴的時代,戲劇已經具有十分成熟的藝術形式,在上古時代的印度有廣泛的影響。《舞論》中稱戲劇是一種“既能看又能聽的娛樂”,是“適合所有種姓的第五吠陀”。並說戲劇是梵天所創,從《梨俱吠陀》中擷取吟誦,從《娑摩吠陀》中擷取歌唱,從《夜柔吠陀》中擷取表演,從《阿闥婆吠陀》中擷取情味,創造了“戲劇吠陀”。可見,戲劇在當時已經獲得了合法地位,而且已被各階層廣泛接受。從與馬鳴幾乎同時的公元後不久的著名戲劇家跋娑所創作的13部戲劇以及首陀羅迦所創作的《小泥車》來看,戲劇在上古印度詩學的晚期已達到很高的水平,積累了豐富的創作經驗。這個時期出現《舞論》這樣的戲劇學與詩學專著,絕不是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