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紅巾不揾英雄淚——《奔月》與魯迅的精神苦悶(1 / 3)

多少年前第一次讀《奔月》,打開書就見到馬和夷羿“同時垂了頭,一步一頓,像搗米一樣”,覺得未免滑稽,接下去又有嫦娥的“烏鴉的炸醬麵”之類,心裏就直想笑了;但不知為什麼,每每這種關節,又終於不能笑出聲來,如此到了篇末,雖然笑料未減,卻反而沉甸甸的讓人難受,合上書,腦子裏似懂非懂,又像是被掏空了一樣,虛弱得很,想歸納一點什麼也很難,磨蹭了半天,似乎隻有四個字:詭謔峭拔。

多少年後的今天,早已踏進人生風雨的我重讀這篇小說,自然該是有所共鳴了,但此時此刻,第一次那些似懂非懂中的體驗卻也格外鮮明地浮現了出來,昭示著審美直覺驚人的重要性。

事實上我們根本無法笑出來。在《奔月》中,魯迅實在無意兜售給我們用以輕薄調侃的材料,我們能取笑羿這樣一位射九日、鬥文豹、屠長蛇的頂天立地、氣吞山河的英雄嗎?顯然不能。我們又能取笑艱辛地生活著的嫦娥嗎?恐怕同樣不能。

籠罩著全篇乃至貫穿每個細節的都絕不是一個令人捧腹的幽默故事。

或者不妨更直截了當地說,這倒是一出讓人心事重重的英雄的悲劇。而且我相信,愈是經曆了比較多的人生風雨的人,就愈能夠比較多地感覺出其中的悲劇性來,也就愈能體味到講述這個故事的魯迅絕非輕鬆自如,他有著太深太深的無法排解的精神苦悶。

在魯迅那些風格獨特的曆史小說中,曆史人物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像老子、莊子、墨子、伯夷、叔齊這樣需要重新審視的文化聖賢,一類則是像羿、禹、眉間尺這樣勇武樸質的人間英雄。羿戰天鬥地,馳騁荒原,以自己所向披靡的力量開辟著人類的新世界,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不也是一位魯迅式的先驅者嗎?“真的,‘發思古之幽情’,往往為了現在。”在羿這位人類先驅英雄的形象中,魯迅無疑滲透了自己深沉的人生悲歡。

在《奔月》中,羿的人生悲劇就是那樣的層層疊疊,難以排解!

羿無能為力了,羿沮喪消沉了。誰也沒有料到,這位叱吒風雲的英雄日複一日地灰溜溜地從野外歸來,行囊空空,他竟然會一無所有,竟然會無力養家糊口!在昏暗的燈光中,“對麵牆上掛著的彤弓,彤矢,盧弓,盧矢,弩機,長劍,短劍”一次次觸目驚心地凸現著,讓人好生懊惱,好生自慚形穢……這還不是人生的困窘和悲哀嗎?

而頗有意味的是這一人生困境並不是源於什麼飛來的橫禍,什麼外來的狙擊,釀成這一悲劇性結果的恰恰是羿自己。“我的箭法真太巧妙了,竟射得遍地精光。”“如果那時不去射殺它,留到現在,足可以吃半年,又何用天天愁飯菜。還有長蛇,也可以做羹喝……”

羿愁雲滿麵、雙眉深鎖,他以無比的威力為千家萬戶剪除了災星,世界從此風調雨順,鶯歌燕舞,而他自己呢?恰恰又是因為這國泰民安的結果而一蹶不振,不僅英雄無用武之地,就連起碼的生存條件都難以維持!那一天好不容易遇上一隻小麻雀,怎知利箭一著,盡皆粉碎!“我的弓太強,箭頭太大了。”射殺過無數奇禽怪獸的無敵利箭,終於也成了羿的痛苦之源,多麼辛酸而無可奈何的現實!

人生總會有許許多多的窘迫和矛盾,而歸根結底地講,造成這種境遇的根本就是人自身的窘迫和矛盾,是人自己有太多太多的永不幹涸的欲望,又是人自己有太多太多的執拗的理性意識。恰如叔本華所說:“欲望和努力,是人類的全部本質,正如口幹欲裂必須解渴一樣,欲望又是基於困窮和需求——亦即痛苦,因之,人類在原來本質上,本就難免痛苦。”“人生實如鍾擺,在痛苦和倦怠之間擺動;這二者就是人生的究極要素。”叔本華認為,人生由渴望中的痛苦和渴望滿足之後的倦怠交替控製著。而我們看到,此時此刻的羿實際上是處於這雙重痛苦的共同擠壓之下:既有一個屠龍英雄掃蕩世界之後的無聊與倦怠,又有現實世界連基本的生存都難以保持的痛苦。而每當我想象著夷羿跨上寶馬良駒,手搭射日神弓走遍大江南北也找不到一隻獵物的影子時,也不禁想起了科熱夫的斷言:“人類的先鋒隊實質上已經到達了終點和目的地,即達到了人類曆史進化的終結。”高度智能的人往往過分的“超前”,當他遠遠地超越了曆史、超越了現實的時候,一種離塵棄世的無對象、無定著的悲涼感便會油然而生。

最鮮明最深邃地揭示著這一二律背反現實的當然是現代西方人。賦予了夷羿這種悲劇精神的魯迅無疑是站在現代人類命運的高度思索著自己複雜的人生體驗。幾乎就在寫作小說《奔月》的同時,魯迅還創作了悲劇色彩相當濃鬱的小說集《彷徨》,散文詩集《野草》。在魯迅的心靈獨白《野草》中,這位現代思想的先驅英雄剖露了自己內心深處的種種困惑與矛盾。人生如走影,“黑暗”會將它“吞並”,“光明”又使它“消失”,它隻好“彷徨於明暗之間”(《影的告別》),無所適從,落寞淒涼。人自身的矛盾性使得人很難信心十足地自我把握,從而也就根本無力把握命運的舵槳,“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後,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墓碣文》)人的生命或者“燒完”,或者“凍滅”,別無選擇(《死火》)。從現代人類的根本命運的層次上體驗人生的悲歡使魯迅成了當之無愧的中國現代思想史上的先驅英雄,但正因為如此,他也就陷入了永無止境的“抉心自食”的精神苦悶之中,陷入了“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的“無物之陣”的大澤中。哦,無物之陣,人類的先驅英雄“舉起了投槍”卻不見長蛇,不見封豕,躑躅輾轉,這不就是羿嗎?羿的痛苦就是魯迅精神苦悶的外化,由此,《奔月》的悲劇意識也就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具有了很高的文化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