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讓人茫然失措的事情還遠沒有結束。在山川湖泊彷徨無計的羿似乎還並不是我們主觀分析的那樣苦不堪言,縈繞在他心間的恐怕更多的還是一些現實主義的慨然長歎,他畢竟還有家,還有一群忠順的家丁仆從,還有一個可愛的妻子。這都是他溫馨迷人的最後歸宿。中國人的家庭有著自身神奇的力量,可以消釋融解形形色色的矛盾衝突!中國人最看重最珍視的是包括家庭關係在內的千絲萬縷的人倫關係。而籠罩著這層關係的那張溫情脈脈的麵紗一旦被撕下,露出赤裸裸的犬牙交錯般的猙獰麵目時,那才是最致命的打擊。
羿更深重的悲劇性體驗恰恰就是這一打擊!
沒有捕獲到獵物似乎還好說一些,倒黴的夷羿又得罪了一位刁鑽潑辣的“老婆子”,著實挨了一頓臭罵,末了還搭上了自己整整一天的口糧!這時候哪裏還有人想得起這位英雄為民除害的偉績呢?這也極易讓我們想起《野草》中的老婦人和耶穌,為別人餐風露宿、含辛茹苦,到頭來卻落得個受人嫌怨乃至唾棄的下場!
“叭兒之類,是不足懼的,最可怕的確是口是心非的所謂‘戰友’,因為防不勝防。”這是羿最悲慘的日子,剛剛擺脫了“老婆子”的糾纏,又差點遭了冷箭的暗算,而出乎人意料的又在於,企圖暗算他的竟然又是他昔日的學生,那曾畢恭畢敬的弟子!
羿的箭都用盡了;但他這時已經看清逢蒙得意地站在對麵,卻還有一枝箭搭在弦上正在瞄準他的咽喉。
此時此刻的羿,與其說是驚恐不寧,不如說是充滿了無限的傷感。魯迅說:“我其實還敢站在前線上,但發見當麵稱為‘同道’的暗中將我作傀儡或從背後槍擊我,卻比被敵人所傷更其悲哀。”按照魯迅的解釋,逢蒙這個形象的言行是有意模擬高長虹,而我以為,這隻是一種靈感的動因,在更深更廣的意義上,他完全不必特指某人,而是深刻地表現了魯迅乃至現代中國人的全部精神苦悶。
也是在這樣的苦悶中,羿第一次“在馬上絕望地搖了搖頭”。但是,羿萬萬不曾料到的事還在後頭:他一片癡情、一腔熱血地愛戀著的妻子嫦娥竟然不顧一切地棄他而去了!
並不是羿待嫦娥不好,剛好相反,在家庭生活的重重困難麵前,羿總是克勤克儉,自愧自責,盡最大的努力滿足著她的生活需要。每當嫦娥還“兀自攤開了四肢沉睡”的時候,羿就得匆忙起身,遠出狩獵;每當嫦娥滿臉不悅,任性刁難時,羿卻反而想到“她臉上仿佛比往常黃瘦些”。飛升極樂世界的金丹本也是羿的東西,但他“第一先得”替嫦娥打算……
糟就糟在這個克己忍讓的“第一先得”!
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個“第一先得”,特別是女性。在漫長的中國封建文明中,婦女特殊的依附、不獨立的地位造就了一種源遠流長的非個性心理特征:或者是做被動的奴隸,或者就是驕橫跋扈、薄情寡義。對此,魯迅是有自己深刻認識的。小說《傷逝》中的子君有前一類的許多特征,而《奔月》中的嫦娥又是後一類的典型。
問題又在於:家庭關係又是中國人一切人倫關係之中心。在家庭中求得安慰,求得一溫暖的歸宿是中國人最理想的生存原則。嬌妻的離棄、家庭的崩潰對羿而言無異於釜底抽薪,他始終都不能也不願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現實世界卻又非要他接受不可!
羿也曾狂怒,“眼光直射,閃閃如岩下電,須發開張飄動,像黑色火……”他甚至殺機陡生,手搭射日神弓,要直取仙景月宮。
使女們發一聲喊,大家都看見月亮隻一抖,以為要掉下來了,——但卻還是安然地懸著,發出和悅的更大的光輝,似乎毫無傷損。
“呔!”羿仰天大喝一聲,看了片刻;然而月亮不理他。他前進三步,月亮便退了三步;他退三步,月亮卻又照數前進了。
多麼的驚心動魄又多麼的無可奈何!月亮以“和悅的更大的光輝”雍容平靜地默視著羿,嘲弄著羿,撩撥著羿,多麼富有諷刺意味的現實呀!曾經一舉擊落熊熊九日的神弓在溫文爾雅的月亮麵前竟然會無能為力,在飛禽走獸的世界裏氣壯如牛的夷羿在人間情網裏竟也如此的一籌莫展!
嫦娥去了,永遠地去了,而人間的虛情還在繼續表演,女乙、女辛肉麻般的諂媚讓羿忍無可忍。這又讓我想起魯迅“這樣的戰士”,到處遇見對他“一式點頭”、“同聲立誓”的“慈善家、學者、文人、長者、青年、雅人、君子”(《這樣的戰士》)。
慈善家、學者、文人、長者、青年、雅人、君子,這幾乎概括盡了現實社會的各色人物,就是在所有這些人共同構成的“關係社會”中,魯迅,這一現代思想先驅的敏銳心靈承受著幾乎難以負載的巨大精神苦悶。這裏隨處可見“殺人不見血的武器”,溫文爾雅的麵罩後麵是一雙雙狡黠的眼睛,讓人感到冰封雪凍般的寒冷(《死火》)。“對麵是‘吾師’和‘先生’,背後是毒藥和暗箭,領教了已經不隻兩三次了。”在各自利益的驅使下,他們也格外看重魯迅這棵可供攀緣的參天大樹,如魯迅對許廣平所說,周圍的人“種種利用我”,一旦“不能吸血了,就要打殺了煮吃,有如此惡毒”。這些痛苦的生存感受在魯迅兒時家道中落後“世人的真麵目”裏萌芽,又在他坎坷曲折的人生道路上增添著豐富的內涵,最終伴隨他度過了孤寂的一生。在魯迅的一生中,他常常發出這樣的感歎:“嗚呼,人和人的魂靈,是不相通的。”羿和嫦娥、和他周圍所有的人都處於一種靈魂隔膜的狀態。這一隔膜由此而降長達數千年,如果說在“溫情脈脈”的封建時代,傷感的英雄還可以“喚紅巾翠袖”,一揾熱淚,那麼到了現代社會,當人更多的本來麵目都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時,英雄有淚,也再無那些矯情的慰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