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思想在世界各個角落漫遊,希求超脫塵世的束縛,試圖洞察浩渺的宇宙。他的思想鑽進人類靈魂的深處,力求認識自身。
——阿·古留加:《康德傳》
一
幾乎所有的研究者都願意相信,作為西方古典藝術典範的《浮士德》是完美和諧的。自然,這有它比較充分的根據:就在詩劇《浮士德》的“舞台序幕”中,歌德提出了所謂“大自然賜與他的那種人權”的藝術理想,歌德認為,這一藝術理想、藝術精神自有其神奇的威力,在它的澤被之下,雜亂無章、平淡無奇、單調沉悶的世界“和諧”了,“個別納入整體的莊嚴”,四麵“奏出一種美妙的和音”。後人弗利特納確認《浮士德》一劇有著“勻稱的統一的建築藝術”特征,並由此對詩劇的整體結構作出了精湛而影響深遠的描述:全劇在整體意義上的框形結構和“內部情節”都遵循著由“小世界”到“大世界”的人生曆程。實際上,弗氏的結論幾乎可以成為所有關於《浮士德》藝術成就討論的最終結論。不言而喻,弗利特納(也包括盧卡契等人)的闡釋對中國批評界的影響是深遠的。近年來,一些諳熟西方學界發展情況的中國學者雖然已較多地意識到了《浮士德》內部的某些“罅隙”,卻又最終把這類現象歸結為藝術“多樣性”的表現。因此可以說,迄今為止,還沒有人真正探討這部巨著的內在裂痕,或者說,論者仍不願相信這樣的經典之作會存在這樣的自我分歧。
我們無意詬病關於《浮士德》的“統一性”的理解,更無意將這部輝煌的巨著肢解得七零八落,而是僅僅想認真觀察其始終未能裸露畢盡的“罅隙”部分。我們認為,這種新的探討有利於我們重新開掘作品的深層意蘊:一以貫之的哲學把握是一種意義的開掘,鑿壁偷光式的“窺視”倒又是另一種意義的探測。或者說,隻要我們的審美觀照處於流動當中,就可能與《浮士德》文本產生不斷發展的新的“視野融合”,“窺視”出新的東西來。
傳統的(包括西方批評界)關於《浮士德》藝術特質“多樣性”的討論大都集中在作品第一部與第二部的風格結構方麵,第一部顯然是“主觀的”、“個人的”(按歌德自語),浸透了日耳曼現實主義精神(菲舍爾語);第二部則顯得客觀、理智,充滿了“枯燥無味的比喻”。出現在這兩部中的浮士德形象也略有差別。第一部的浮士德情欲勃勃,忽喜忽憂,渾身上下都釋放著一個血肉之軀的生存要求;第二部的浮士德則較多地傳達著某種抽象的精神品格,盡管歌德宣稱:“作為詩人,我的方式並不是企圖要體現某種抽象的東西。”
其實,在我們看來,《浮士德》的內部分歧遠遠不止於此,我們至少還可以找出下列幾個至關重要的方麵。
全劇整體框架設置的“縫隙”。弗利特納總結的所謂“勻稱的統一的建築藝術”,天上序幕啟動的“框形情節”與塵世生活的“內部情節”互相吻合,最終又在“埋葬”、“山穀”等場麵的“框形情節”中宣告結束。實質上,這隻是表麵的現象,如果我們再深入下去,結合全劇提供的情節意蘊分析,就不難發現這一首尾貫通的框形分明是不夠完善的:在“天上序幕”中,出現了兩個奠定全劇基石的對立形象,天主與靡非斯特,各自代表澄明的、超越的、真善美的天堂與混亂的、墮落的、假醜惡的地獄,在他們之間引發了一場關於人性、人的出路的爭論和打賭,可以說,這場爭論和賭博是全劇基本情節的依托。在浮士德的人生曆程中,不斷接受靡非斯特的誘惑,不斷陷入塵世的煩惱,但又似乎總不甘墮入凡俗,不懈追求。但最後時不待人,憂愁女神一口氣封閉了他那雙好高騖遠的眼睛,在滿世界的黑暗中,他滿足了。至此,天帝與魔鬼的打賭有了分曉:魔鬼靡非斯特贏得了勝利。如果順理成章地返回“框形情節”,應當是:浮士德從此淪為魔鬼的侍從,靡非斯特戲謔地向天帝炫耀自己的遠見!眾所周知,歌德沒有這麼處理,他自己也有自己的深入考慮,但我們因此卻也同樣可以挑剔地認為,這個框架是有“縫隙”的。
據此,我可以斷定,進入實際創作狀態的歌德,也因此逐漸陷入了多種情緒的複雜支配當中,他一方麵似乎意識到了浮士德夾迫於魔鬼與天帝、墮落與超越之間的“二重性”,並且終究也不大可能勇往直前,他會停下來,也會說“滿足”(不管是因為什麼)。但另一方麵,他又的確對浮士德的奮鬥頗為“偏愛”,這樣他又該為浮士德設計一個什麼樣的首尾兼顧、兩廂討好的人生曆程呢?實際上這種設計是非常困難的,歌德他根本就不可能為浮士德提供一個十全十美的奮鬥模式。於是在《浮士德》中,我們發現了那種貌似強悍的“浮士德精神”的內在虛浮性,從所謂知識、愛情、政治、美和事業這五個不斷超越、擴張、上升的人生曆程中,我們看到的卻是一次比一次慘痛的悲劇性結果。知識讓人索然無味,愛情讓人陷入痛苦的糾葛,政治把人變成俳優,美可望而不可及,而所謂事業的成功呢,不過是一場自欺欺人的幻覺,人陷入了自我欺騙的泥淖。這不是更加深沉的悲劇麼?這個時候,浮士德還企圖總結性地寬慰自己,開導別人:“要每日每天去開拓生活和自由,然後才能夠作自由與生活的享受。”這不就有點空泛,或者說荒唐了嗎?他自己實在沒有獲得真實的自由與享受!這樣的“開拓”、奮鬥,一次比一次地陷入更難堪更尷尬的境地,似乎又談不上什麼“揚棄”,什麼“超越上升了”!
既然“浮士德精神”多少有點“外強中幹”,那麼他的化險為夷的“獲救”也就難以自圓其說了。當浮士德已經落入到一場萬劫不複的怪圈當中:愈是奮鬥愈是悲劇,那麼,雙目失明、鳴金收兵、急流勇退似乎倒是可以理解的,但就在這種尷尬局麵中,歌德讓他“獲救”了。歌德寧可讓天帝自食其言,放棄“君子形象”,也要把可憐的浮士德超度上天。對此,他還解釋說:“這完全符合我們的宗教觀念,因為根據這種宗教觀念,我們單靠自己的努力還不能沐神福,還要加上神的恩寵才行。”在這裏,歌德實際上是承認了自身力量的軟弱與不可靠:如果沒有“神的恩寵”,如果不借助宗教信仰的力量,浮士德將完全是另外一種下場!而宗教力量出現這一事實本身總是與人自身的迷惘、無可奈何的體驗相伴而生的。從邏輯上講,它的效果是在反過來動搖瓦解了浮士德滿懷信心的“立人”觀念:“是癡人才眨眼望著上天,幻想那雲霧中有自己的同伴;人要立足腳跟,向四周環顧,這世界對於有為者並非默默無語。”果真如此麼?浮士德的經曆顯然並非如此,正因為“並非如此”,才又迫使歌德尷尬地重複著基督教義“不斷努力進取者,吾人均能拯救之。”當一個真誠的接受者追隨著浮士德的足跡四處輾轉之後,都難以相信這突如其來的“皆大歡喜”——救贖升天那一道聖潔的光輝終於不能掩飾作品內在精神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