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想,在死之前與父親見上最後一麵,看一看他蒼老的臉龐,然後,懷著一種麻木的刺痛,在父親懷瑞安靜地死去。可是,我不能。我不想告訴父親,我不能讓他承受這一打擊。醫院漸漸減少了用藥,我隻想挨一天是一天。
一天清晨醒來,我看到了父親。幾月不見,他顯得更加瘦小。胡楂,像山上的鬆針恣意地伸進我的眼睛。原來,父親接到了公司打給他的病危電話,帶了幾個叔父,扒了一輛貨車,幾天幾夜沒合眼馬不停蹄地趕來的。
幾天過去,父親帶來的錢將盡,我的病情仍得不到好轉。父親的哮喘病卻複發了,為了怕吵醒我,實在忍不住咳嗽時,就捂著嘴,跑到醫院的黑暗的角落咳嗽。盡管聲音掩飾得很小,卻更能揪起我一種撕心裂肺的疼。
父親與叔父們商議,租一輛出租車,將我接回去繼續治療。當父親背著我出院時,我能清晰地感覺到父親明顯突出的肩胛骨,如兩隻鐵蝶,堅硬如刀。可是,這麼多人共乘一輛車,顯然坐不了。而父親顯然不想再花錢租車。
他圍著車轉了好幾圈,最後指著車尾廂對司機說,師傅,我就躺這兒吧。
司機呆了,在他眼裏,尾廂隻能裝一些物品,人可從來沒有載過。見司機猶豫,父親貓著腰,就進去了。他將自己蜷縮在裏麵,如一隻幹蝦。
司機見此情況,也就不再說什麼,隻讓父親注意安全,實在憋不住就喊一聲。
幾個叔父都爭著要去,父親對他們說,我矮小,就我吧,你們照顧好孩子就行了。叔父們實在不忍再見,難過地別過臉去。
臨行前,父親趴著出來,走到我跟前,伸出他粗糙的手,握住我,說,活著回去,孩子!以後的路,你要走好啊!
我知道這句話的分量,我堅定地回答他,爸,咱們要一起回家,好好的!爸,我這就回去複讀,你要看著我考大學,你要答應我!保重,爸!
父親棱角分明的臉上,掠過一絲蒼涼的微笑。
德州的冬天很幹冷。即便是坐在車廂裏,也感覺到外麵的冰寒。
為了保證父親的呼吸,司機將車尾向上掀開一條縫。叔父一路告訴我,孩子,回去好好讀書吧,你不在的這些日子,你父親總是一個人在山上抹淚,他不稀罕你的錢,隻在乎你為他爭光。
車,靜默地,剪開如水的月色。北風,蹭著車窗尖厲而過。司機顯然拚盡了全力,他也是在為父親爭取時間。
整整兩天三夜,冷風像一隻隻無形的怪獸,無孔不鑽。連坐在車裏麵,幾個人相依取暖,都覺得寒冷。我不知道病痛的父親,會不會挺得住?我與他隻隔一層鋼板,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不能翻身、不能動彈、不能叫痛,強忍著孤寂、病痛與顛簸。他是在用他的生命搶救我的生命,用他的時間換取我的時間啊!
我才知道,這世上有一類父親,子女永遠是他們的希望、信仰、寄托、主宰、力量之源、奮鬥之根、生命的全部意義。
黎明時分,天色如墨。在一個出站口,警燈閃爍一片。一輛輛車被次第攔下,檢查、問證、放行。輪到我們時,警察看車上每一個人的證件。最後,讓司機打開尾廂。在警察驚訝的注視下,司機顫抖地打開車蓋,父親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仿佛睡著了一般。一個警察用戴著白色手套的手,摸了摸父親。父親呻吟了一聲,警察嚇得跳了起來,旋即大怒,怎麼能這樣載人呢?這不是草菅人命嗎?
我這才得知,路上不斷有司機與乘客,透過那條“生死縫”,看見了一動不動的父親,記下了車牌號,並報了警:有人偷運屍體!
警察要罰款。這時父親清醒了過來,想出來卻又不能,在叔父們幫助下,將他一點一點拖出,患了風濕與靜脈曲張的他,雙腳不能沾地,隻有靠兩個叔父的手勉強攙起。陡然,父親自胸間傳來一聲猛咳,穿透喉間,臉色青紫,唇色焦白,如雷襲來,刺入耳膜,聽之讓人心顫。
顯然,父親不能動彈的原因,是昏過去了,失去了知覺!
父親凝望著我,嘴唇直哆嗦,第一句話就是:“求求你們放行吧!隻要救活我兒子,我死不死無關緊要,這事與司機沒有幹係,我給你們跪下啦!求求你們這些好人了!”
一陣刺痛襲擊了我,我大叫一聲:爸!人僵在原地,靈魂早已走遠。
天色漸明,許多人背過臉去抹淚,女人們感動得哭泣起來。一個人都沒有動。
閃道!出發!
一名警官高亢地命令。
他親自出動了一輛警車,載上我的父親,“嗖”的一聲,風馳電掣地將一切拋遠。透過反光鏡,我看著那些晨風裏的警察們,佇立在那裏舉起了手臂,為父親行注目禮。司機紅了眼,狠踩油門,車子發出陣陣嘶吼。淚水,早已在他臉上墾出兩道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