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歲結婚那年,我經常想起父親比母親大27歲的事,因為那就好像,我和一個初生的嬰孩結婚,是一樣的比例。也隻有在那個年代,才會有像父母一樣的婚姻。
父親生我時,已是50高齡,和兄姐比起來,我更加得到父親的疼愛,因為我是他癡癡盼來並最會撒嬌的麼女兒。每次經過他身邊,他就會伸出一雙手,等我把手伸向他,他就會很疼愛地親吻我的手,把手放在他的臉上搓摩。
結婚前曾有一天,家裏僅剩下我和父親,我突發奇想覺得從沒有聽過父親唱歌,於是開始耍賴要聽他唱歌給我聽,雖然已經28歲了,撒嬌的功力依然讓父親抵擋不住。
父親靦腆地清清嗓子,唱了一個他家鄉民謠之類的歌曲,內容是說炒菜的過程,要放哪些作料等等。他唱得斷斷續續地,“……蒜頭要放齊……金菇、香菇統統各一兩。”再加上有些食材好像台灣沒見過,所以沒有全聽懂他唱什麼,隻了解個大意。
他直說他喉嚨不好了,唱得不好聽了,腦子不行了,歌詞記不全了。我回想起父親曾說,他小時候在家鄉放牛,其他放牛的孩子都喜歡聽他唱歌,都會圍在一起聽他唱歌,他一唱就是好久好久。
當我終於聽到一個80歲的老人家,用多年以來口齒不清的嗓音,為我唱一首小曲。讓我聽見一個遙遠的過去、一個我從未曆經的大時代、一個我小時候不能體會的深刻情感、一種對家鄉的緬懷。我才了解為什麼當我才剛學會說話,父親就讓我背誦他故鄉的地址,因為那是他離家後惟一記得與家鄉有關的重要事情。
隨著震耳欲聾的鞭炮聲,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來到,好友們擋在房門口,討新郎的紅包,終於挨到了成親的儀式。當我被一群人族擁著往大廳行走時,聽見母親對父親吼叫著說:“今天,你的小女兒要嫁人了,你聽懂沒有?”
隨即,母親又衝回我旁邊細聲說,“等下行禮不要下跪,你穿禮服萬一絆倒,會觸黴頭的。”我聽得滿頭星星,什麼下跪、什麼觸黴頭的,我緊張得全都聽不懂。
“新郎、新娘向父母親行謝恩禮,一鞠躬——”我一聽到這句,整個人都軟了,也不記得母親交代過的話,撲通一下就跪倒在地,外子沒料到我來這一招,也連忙跪下,急智中媒婆改喊:“二叩首,三叩首。”我們著著實實給父母親磕了三個頭。
抬起頭來,我眼淚滿眶,眼前模糊一片。突然,看見一個很熟悉的影子,在我眼前不遠揮動,我趕緊擦了一下眼淚,顧不得淩晨三點起來化的妝。
映人眼簾的,是父親伸向我的右手,不再像以前那麼有力氣,還加上中風過後無法控製的顫抖,等待我也向他伸出手,然後能夠緊緊相握。
逐年失憶的父親,其實不完全了解那天是我的婚禮,可能也沒有意識到未來我就要住到婆家的事實,我想他也沒真正體會我當時為他磕三個頭的感謝心情。那雙充滿皺紋的手,以及那顆曆經滄桑的心,隻是因為看見女兒的淚眼,便不假思索、習慣性地,向我伸出手來。
有天,我興衝衝拿起v8,預備拍下父親歌唱的畫麵,萬一父親突然開口唱了,我就可以拍個隻詞片影。
從鏡頭中看父親的樣子,似乎有一種距離感,好像他其實並不是在我麵前的一種錯覺。這時剛好小侄女經過他身旁,父親一看到,便疼愛地將手伸向她……
這就是父親表達疼愛的方式,他的大手永遠是熱的,這種體質遺傳給他每一個孩子甚至孫兒。正當小侄女沒有看見父親的手,隻是經過父親的身邊,想到我這裏來玩錄像機時,父親的手就像是透過錄像機的畫麵伸向我……
那隻大手,更加地搖晃無力,手心微微向上,並仍不時有無法控製的顫抖。我發現,那隻大手其實早已經不隻是在付出了,他也正在期待著一份關愛、一份親情的灌注。
我反省自己有多少次就這樣經過那隻手,沒有和他相握,沒有讓父親用臉搓摩我的手心和手背。我也曾經在青少年時期,對這樣的接觸有些尷尬而不知所措,但我最後就是習慣這樣經過那隻手了。
鏡頭中的父親,發呆似地將手停在半空中許久,終於,他慢慢地放下他的手,任手垂在椅子的扶手上。父親的表情很複雜,但也很鎮定,好似他早已習慣這種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