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父愛如燈,有限的視力裏放射出的神聖亮光(1)(2 / 3)

在六十歲以前,父親從未進過醫院,這三年來卻數度住院,雖然個性還是一樣樂觀,身體卻不像從前硬朗了。這幾年來如果說我有什麼事放心不下,那就是操心父親的健康,看到父親一天天消瘦下去,真是令人心痛難言。

父親有五個孩子,這裏麵我和父親相處的時間最少,原因是我離家最早,工作最遠。我十五歲就離開家鄉到台南求學,後來到了台北,工作也在台北,每年回家的次數非常有限。近幾年結婚生子,工作更加忙碌,一年難得回家兩趟,有時頗為自己不能孝養父親感到無限愧疚。父親很知道我的想法,有一次他說:“你在外麵隻要向上,做個有益社會的人,就算是有孝了。”

母親和父親一樣,從來不要求我們什麼,她是典型的農村婦女,一切榮耀歸給丈夫,一切奉獻都給子女,比起他們的偉大,我常常覺得自己的渺小。

我後來從事報導文學,在各地的鄉下人物裏,常找到父親和母親的影子,他們是那樣平凡、那樣堅強,又那樣偉大。我後來的寫作裏時常引用村野百姓的話,很少引用博士學者的宏論,因為他們是用生命和生活來體驗智慧,從他們身上,我看到了最偉大的情操,以及文章裏最動人的素質。

我常說我是最幸福的人,這種幸福是因為我童年時代有好的雙親和家庭,我青少年時代有感情很好的兄弟姊妹;進入中年,有了好的妻子和好的朋友。我對自己的成長總抱著感恩之心,當然這裏麵最重要的基礎是來自於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給了我一個樂觀、關懷、善良、進取的人生觀。

我能給他們的實在太少了,這也是我常深自懺悔的。有一次我讀到《佛說父母恩重難報經》,佛陀這樣說:

“假使有人,為於爹娘,手持利刀,割其眼睛,獻於如來,經百千劫,猶不能報父母深恩。”

“假使有人,為於爹娘,百千刀戰,一時刺身,於自身中,左右出入,經百千劫,猶不能報父母深恩……”

讀到這裏,不禁心如刀割,涕泣如雨。這一次回去看父親的病,想到這本經書,在病床邊強忍著要落下的淚,這些年來我是多麼不孝,陪伴父親的時間竟是這樣的少。

有一位也在看護父親的鄭先生告訴我:“要知道你父親的病情,不必看你父親就知道了,隻要看你媽媽笑,就知道病情好轉,看你媽媽流淚,就知道病情轉壞,他們的感情真是好。”為了看顧父親,母親在醫院的走廊打地鋪,幾天幾夜都沒能睡個好覺。父親生病以後,她甚至還沒有走出醫院大門一步,人瘦了一圈,一看到她的樣子,我就心疼不已。

我每天每夜向菩薩祈求,保佑父親的病早日康健,母親能恢複以往的笑顏。

這個世界如果真有什麼罪孽,如果我的父親有什麼罪孽,如果我的母親有什麼罪孽,十方諸佛、各大菩薩,請把他們的罪孽讓我來承擔吧,讓我來背父母親的孽吧!

但願,但願,但願父親的病早日康複。以前我在田裏工作的時候,看我不會農事,他會跑過來拍我的肩說:“做農夫,要做第一流的農夫;想寫文章,要寫第一流的文章;要做人,要做第一等人。”然後覺得自己太嚴肅了,就說:“如果要做流氓,也要做大尾的流氓呀!”然後父子兩人相顧大笑,笑出了眼淚。

我多麼懷念父親那時的笑。

也期待再看父親的笑。

背影

朱自清

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餘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籍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閑。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遊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裏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於不放心,怕茶房不妥貼;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再三勸他不必去;他隻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座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裏要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裏暗笑他的迂;他們隻認得錢,托他們隻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麼?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