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站住了,他說:“你照管好自己,以後遇事要往前想,就總有奔頭!”父親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看我。說罷,他轉過身,手牽著牛的韁繩往前走,父親與黑牛並肩走在空曠的山路上。寒冬的風呼呼地刮動著,父親隻穿一件黑棉襖,外邊沒有皮襖大衣之類遮寒,他弓著身子,一隻手牽著牛,一隻手遮在額前擋風,吃力地往前走。我望著他一步步走遠,後來我站在一塊大石頭上眺望,視線裏那淒寒的背影,漸漸變成一個黑點兒,一會兒融進蒼茫的暮色裏了。
不想,這背影竟是父親留給我的最後的記憶。父親回去不到十天就去世了。
父親死後不久,我的書就沒有辦法念下去了,我被命運沉入生活的海中,上下漂浮,左右奔突掙紮,受盡了風霜浪打,可在漫長的求索旅途上,眼前總有個影子,耳邊總有個聲音對我說:“天生我才必有用”,是這影子這聲音使我在任何艱難的境遇下,永不言棄,百折不撓,堅定地向著心中的目標遠行。
生活不辜負我,我終於實現了用文字鑄造事業的夢想。
今天,父親入夢,勾起了我點點滴滴的憶念。可父親留給我的記憶仍舊是模糊的:他的笑容是模糊的,他的喜怒是模糊的,就連他的麵龐似乎都是模糊的;而留在記憶中最深切的仍是那身著黑衣的、踉蹌而淒寒的背影!
玻璃匠和他的兒子
梁曉聲
我的朋友,一個三十四歲的兒子,伏在他老父親身上,無聲地哭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城市裏總能見到這樣一類遊走匠人——他們背著一個簡陋的木架街行巷現,架子上分格裝著些尺寸不等、厚薄不同的玻璃。他們一邊走一邊招徠生意:“鑲——窗戶!……鑲——鏡框!……鑲——相框!……”
他們被叫做“玻璃匠”。
有時,人們甚至直接這麼叫他們:“哎,鑲玻璃的!”
他們一旦被叫住,就有點兒錢可掙了。或一角,或幾角。
總之,除了成本,也就是一塊玻璃的原價,他們一次所掙的錢,絕不會超過幾角去。一次能掙五角錢的活,那就是“大活”了。他們一個月遇不上幾次大活的。一年四季,他們風裏來雨裏去,冒酷暑,頂嚴寒,為的是一家人的生活。他們大抵是些由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而被拒在“國營”體製以外的人。
按今天的說法,是些當年“自謀生路”的人。有“玻璃匠”的年代,城市百姓的日子普遍都過得很拮據,也便特別仔細。不論窗玻璃裂碎了,還是相框玻璃或鏡子裂碎了,那大塊兒的,是舍不得扔的。專等玻璃匠來了,給切割一番,拚對一番。要知道,那是連破了一隻瓷盆都舍不得扔專等鋦匠來了給鋦上的窮困年代啊!
玻璃匠開始切割玻璃時,每每都吸引不少好奇的孩子圍觀。孩子們的好奇心,主要是由玻璃匠那一把玻璃刀引起的。玻璃刀本身當然不是玻璃的,刀看去都是樣子差不了哪兒去的刃具,像臨帖的毛筆,刀頭一般長方而扁,其上固定著極小的一粒鑽石。玻璃刀之所以能切割玻璃,完全靠那一粒鑽石。沒有了那一粒小之又小的鑽石,一把新的刀便一錢不值了。玻璃匠也就隻得改行,除非他再買一把玻璃刀。而從前一把玻璃刀一百幾十元,相當於一輛新自行車的價格。對於靠鑲玻璃養家糊口的人,談何容易!並且,也極難買到。
因為在從前,在中國,鑽石本身太稀缺了。所以從前中國的玻璃匠們,用的幾乎全是從前的也即解放前的玻璃刀,大抵是外國貨。解放前的中國還造不出玻璃刀來。將一粒小之又小的鑽石固定在銅的或鋼的刀頭上,是一種特殊的工藝。
可想而知,玻璃匠們是多麼愛惜他們的玻璃刀!與俠客對自己兵器的愛惜程度相比,也是不算誇張的。每一位玻璃匠都一定為他們的玻璃刀做了套子,像從前的中學女生總為自己心愛的鋼筆織一個筆套一樣。有的玻璃匠,甚至為他們的玻璃刀做了雙層的套子。
一層保護刀頭,另一層連刀身都套進去,再用一條鏈子係在內衣兜裏,像係著一塊寶貴的懷表似的。當他們從套中抽出玻璃刀,好奇的孩子們就將一雙雙眼睛瞪大了。玻璃刀貼著尺在玻璃上輕輕一劃,隨之出現一道紋,再經玻璃匠的雙手有把握地一掰,玻璃就沿紋齊整地分開了,在孩子們看來那是不可思議的……
我的一位中年朋友的父親,便是從前年代的一名玻璃匠,他的父親有一把德國造的玻璃刀。那把玻璃刀上的鑽石,比許多玻璃刀上的鑽石都大,約半個芝麻粒兒那麼大。它對於他的父親和他一家,意味著什麼不必細說。
有次我這位朋友在我家裏望著我父親的遺像,聊起了自己曾是玻璃匠的父親,聊起了他父親那一把視如寶物的玻璃刀。我聽他娓娓道來,心中感慨萬千!
他說他父親一向身體不好,脾氣也不好。他十歲那一年,他母親去世了,從此他父親的脾氣就更不好了。而他是長子,下麵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父親一發脾氣,他就首先成了出氣筒。年紀小小的他,和父親的關係越來越緊張,也越來越冷漠。他認為他的父親一點兒也不關愛他和弟弟妹妹。他暗想,自己因而也有理由不愛父親。他承認,少年時的他,心裏竟有點兒恨自己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