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父愛如燈,有限的視力裏放射出的神聖亮光(2)(3 / 3)

有一年夏季,他父親回老家辦理他祖父的喪事。父親臨走,指著一個小木匣嚴厲地說:“誰也不許動那裏邊的東西!”——他知道父親的話主要是說給他聽的。同時猜到,父親的玻璃刀放在那個小木匣裏了。但他也畢竟是個孩子啊!別的孩子感興趣的東西,他也免不了會對之產生好奇心呀!何況那東西是自己家裏的,就放在一個沒有鎖的、普普通通的小木匣裏!於是父親走後的第二天他打開了那小木匣,父親的玻璃刀果然在內。但他隻是將玻璃刀從雙層的絨布套子裏抽出來欣賞一番,比劃幾下而已。他以為他的好奇心會就此滿足,卻沒有。

第二天他又將玻璃刀拿在手中,好奇心更大了,找到塊碎玻璃試著在上邊劃了一下,一掰,碎玻璃分為兩半,他就覺得更好玩了。以後的幾天裏,他也成了一名小玻璃匠,用東撿西拾的碎玻璃,為同學們切割出了一些玻璃的直尺和二角尺,大受歡迎。然而最後一次,那把玻璃刀沒能從玻璃上劃出紋來,仔細一看,刀頭上的鑽石不見了!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心裏毛了,手也被玻璃割破了,他怎麼也沒想到,使用不得法,刀頭上那粒小之又小的鑽石,是會被弄掉的。他完全搞不清楚是什麼時候掉的,可能掉在哪兒了。就算清楚,又哪裏會找得到呢?就算找到了,憑他,又如何安到刀頭上去呢?他對我說,那是他人生中所麵臨的第一次重大事件。甚至,是惟一的一次重大事件。以後他所麵臨過的某些煩惱之事的性質,都不及當年那一件事嚴峻。他當時可以說是嚇傻了……

由於恐懼,那一天夜裏,他想出了一個卑劣的辦法——第二天他向同學借了一把小鑷子,將一小塊碎玻璃在石塊上仔仔細細搗得粉碎,夾起半個芝麻粒兒那麼小的一個玻璃碴兒,用膠水黏在玻璃刀的刀頭上了。那一年是1972年,他十四歲……

三十餘年後,在我家裏,想到他的父親時,他一邊回憶一邊對我說:“當年,我並不覺得我的辦法卑劣。甚至,還覺得挺高明。我希望父親發現玻璃刀上的鑽石粒兒掉了時,以為是他自己使用不慎弄掉的。那麼小的東西,一旦掉了,滿地哪兒去找呢?既找不到,哪怕懷疑是我搞壞的,也沒有什麼根據,隻能是懷疑啊!”

他的父親回到家裏後,吃飯時見他手上纏著布條,問他手指怎麼了?他搪塞地回答,生火時不小心被燙了一下。父親沒再多問他什麼。

翌日,父親一早背著玻璃箱出門掙錢去。才一個多小時後就回來了,臉上烏雲密布。他和他的弟弟妹妹嚇得大氣兒都不敢出一口。然而父親並沒問玻璃刀的事,隻不過仰躺在床,悶聲不響地接連吸煙……

下午,父親將他和弟弟妹妹叫到跟前,依然陰沉著臉但卻語調平靜地說:“鑲玻璃這種營生是越來越不好幹了。哪兒哪兒都停產,連玻璃廠都不生產玻璃了。玻璃匠買不到玻璃,給人家鑲什麼呢?我要把那玻璃箱連同剩下的幾塊玻璃都賣了。我以後不做玻璃匠了,我得另找一種活兒掙錢養活你們……”他的父親說完,真的背起玻璃箱出門賣去了……

以後,他的父親就不再是一個靠手藝掙錢的男人了,而是一個靠力氣掙錢養活自己兒女的男人了。他說,以後他的父親做過臨時搬運工,做過臨時倉庫看守員;做過公共浴堂的臨時搓澡人,居然還放棄一個中年男人的自尊,正正式式地拜師為徒,在公共浴堂裏學過修腳……

而且,他父親的暴脾氣,不知為什麼竟一天天變好了,不管在外邊受了多大委屈和欺辱,再也沒回到家裏衝他和弟弟妹妹宣泄過。那當父親的,對於自己的兒女們,也很懂得問饑問寒地關愛著了。這一點一直是他和弟弟妹妹們心中的一個謎,雖然都不免奇怪,卻並沒有哪一個當麵問過他們的父親。

到了我的朋友三十四歲那一年,他的父親因積勞成疾,才六十多歲就患了絕症。在醫院,在曾做過玻璃匠的父親的生命之燭快燃盡的日子裏,我的朋友對他的父親孝敬倍增。那時,他們父子的關係已變得非常深厚了。一天,趁父親精神還可以,兒子終於向父親承認,二十幾年前,父親那一把寶貴的玻璃刀是自己弄壞的,也坦白了自己當時那一種卑劣的想法……

不料他父親說:“當年我就斷定是你小子弄壞的!”

兒子驚訝了:“為什麼,父親?難道你從地上找到了……那麼小那麼小的東西啊,怎麼可能呢?”

他的老父親微微一笑,語調幽默地說:“你以為你那種法子高明啊?你以為你爸就那麼容易騙呀?你又哪裏會知道,我每次給人家割玻璃時,總是習慣用大拇指抹抹刀頭。那天,我一抹,你黏在刀頭上的玻璃碴子紮進我大拇指肚裏去了。我隻得把揣進自己兜裏的五角錢又掏出來退給人家了。我當時那種難堪的樣子就別提了,那麼些大人孩子圍著我看呢!兒子你就不想想,你那麼做,不是等於要成心當眾出你爸的洋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