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愣了愣,低聲又問:“那你,當年怎麼沒暴打我一頓?”他那老父親注視著他,目光一時變得極為溫柔,語調緩慢地說:“當年,我是那麼想來著。恨不得幾步就走回家裏,見著你,掀翻就打。可走著走著,似乎有誰在我耳邊對我說,你這個當爸的男人啊,你怪誰呢?你的兒子弄壞了你的東西不敢對你說,還不是因為你平日對他太凶嗎?你如果平日使他感到你對於他是最可親愛的一個人,他至於那麼做嗎?一個十四歲的孩子,那麼做是容易的嗎?換成大人也不容易啊!不信你回家試試,看你自己把玻璃搗得那麼碎,再把那麼小那麼小的玻璃碴黏在金屬上容易不容易?你兒子的做法,是怕你怕的呀!……我走著走著,就流淚了。那一天,是我當父親以來,第一次知道心疼孩子。以前呢,我的心都被窮日子累糙了,顧不上關懷自己的孩子們了……”
“那,爸你也不是因為鑲玻璃的活兒不好幹了才……”
“唉,兒子你這話問的!這還用問嗎?”
我的朋友,一個三十四歲的兒子,伏在他老父親身上,無聲地哭了。
幾天後,那父親在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的守護之下,安詳而逝……
我的朋友對我講述完了,我和他不約而同地吸起煙來,長久無話。
那時,夕照灑進屋裏,灑了一地,灑了一牆。我老父親的遺像,沐浴著夕照,他在對我微笑。他也曾是一位脾氣很大的父親,也曾使我們當兒女的都很懼怕。可是從某一年開始,他忽然似的判若兩人,變成了一位連性情溫良的父親。
我望著父親的遺像,陷入默默的回憶——在我們幾個兒女和我們的父親之間,想必也曾發生過類似的事吧?那究竟是一件什麼事呢?——可我卻沒有我的朋友那麼幸運,至今也不知道。而且,也不可能知道了,將永遠是一個謎了……
父親脊背上的痱子
劉心武
父親從爺爺那裏得到過,我從父親那裏得到過,我還要給予我的孩子,那是很樸素很本原的東西,一種天然的情感磁場,而這連環般的連續“磁化”,也便永恒。
我五歲時,本已同父母分床而睡,可是那時我不僅已能做夢,而且還常做噩夢。夢的內容,往往醒時還記得,所以驚醒以後,便跳下床,光腳跑到父母的床上,硬擠在他們身邊一起睡。開頭幾次,被我攪醒的父母不僅像趕小貓似的發出嗬斥我的聲響,父親還歎著氣把我抱回到我那張小床上。後來屢屢如此,父母實在疲乏得連嗬斥的力氣也沒有了,便隻好在半醒狀態下很不高興地翻個身,把我容納下來。而我,雖擠到了父母的床上,卻依然心中充滿恐怖。於是我便常常把我的身子,尤其是我的小臉,緊貼到父親的脊背上,在終於獲得一種紮實的安全感以後,我才能昏沉入睡。
我做的是些什麼樣的噩夢現在仍殘留在我記憶裏,大體是被“拍花子”拐走的一些場景。
那時,母親和來我家借東西兼拉家常的鄰家婦人,她們所擺談的內容,絕大部分對我來說毫無意義,也不可能留下什麼印象。但是她們所講到的“拍花子”拐小孩的種種傳聞,卻總是仿佛忽然令我的耳朵打開了接收的閘門——盡管我本來可能是在玩膠泥,並在傾聽院子裏幾隻大鵝的叫聲——她們講到,“拍花子”會在像我這樣的小孩不聽大人的話,偷跑到院子外麵去看熱鬧時,忽然走到小孩身邊,用巴掌一拍小孩腦袋,小孩就什麼都聽不見看不見了。單隻能聽見“拍花子”說:“走,走,跟我走啊跟我走……”也單隻能看見“拍花子”身後的窄窄的一條路,於是便傻呆呆地跟著那“拍花子”的走了。當然就再看不到爸爸媽媽,再回不到家了……這些話語嵌進我的小腦袋瓜,使我害怕得要命。特別是,每當這時我往媽媽她們那邊一邊望,便會發現媽媽她們也正在望我。媽媽的眼光倒沒什麼,可那女鄰居的一雙眼睛,卻讓我覺得仿佛她已經看見“拍花子”在拍我了。我就往往歪嘴哭起來,用泥手抹眼淚,便急得媽媽趕快抓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