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關於“拍花子”拍我的種種夢境——一個比一個更離奇恐怖中驚醒後,直奔父母那裏,並習慣性地將臉和身子緊貼父親的脊背,蜷成一團,很快使父親的脊背上,捂出一大片痱子,並無望消失。開始,父親隻是在起床後煩躁地伸手去撓癢,但撓不到,於是便用“老頭樂”使勁地抓撓。但那時父親不過四十來歲,還不老,更不以此為樂,他當然很快就發現了那片痱子的來源。不過,在我的記憶裏,父親並沒有因此而憤怒,更沒有打我。隻記得他對我有一個頗為滑稽的表情,說:“嘿嘿嘿,原來是你興的怪!”母親對此好像也並不怎麼在意,記得還一邊往爸爸脊背上撲痱子粉,一邊忍俊不禁地說:“你看你看,他這麼個細娃兒,他就發起夢銃來啦!”“發夢銃”就是因做夢而呈現古怪的表現,但母親似乎從未問過我,究竟都做過些什麼夢。
弗洛伊德,當然很了不起,但他那關於兒子多有“戀母情結”和“弑父情結”的潛意識等論述,於我的個人經驗,實在是對不上號。尤其是對父親的感情記憶,最深刻的,是我在極端恐怖時,得到了他脊背的庇護,且給他長期造成了一片難息的痱子,他又並未因此給我以責罰。我感激還來不及,怎會生“弑父”之心父親的脊背,並不怎樣寬闊雄厚,我現在回憶起來,也並無更豐富的聯想,比如後來他又如何以“無形的脊背”,給我以嗬護和力量等等。而且,情形還恰恰相反,他年過半百之後,對我的親子之情雖依舊,對我的學業、前程、著落等大事,竟懶得過問,甚至撒手不管。記得我上中學以後,班主任來找家長,他招呼一下,便自己看報,母親跟班主任談完後跟他說,老師要走了,他便站起來點頭送客。這時老師話語中提及了我們學校的名字,他竟脫口而出地說:“怎麼,心武是在二十一中上學麼”我上到高中,換了學校,他還是鬧不清,遞給他成績單,他草草拿眼一瀏,好壞都不感興趣。據說我大哥小的時候,常因成績不佳,被他打屁股,打得很認真。母親後來對我說,父親是因為管孩子“管傷了”(膩煩了),所以到我這老五,便聽之由之,全權交由母親來管教。1960年,父親由貿易部調到一所部隊院校任教,他和母親去了張家口。當時哥哥都在外地,姐姐已出嫁,我還在上學,父親卻把北京的宿舍全部交出,讓我去住校,不給我留?房——那時貿易部是完全可以給家屬留房的,另外同時調去的就給家裏人留了房。但父親覺得我應該過住校的生活,並完全獨立,那時,我還未滿18周歲。
父親在73歲那年過世(母親則是在84歲那年),他那曾被我捂出痱子的脊背,自然連同他身體的其它部分一樣,都化作了骨灰。父親不是名人,一生不曾真正發達過,他的坎坷比起很多知識分子的遭遇來,也遠不足以令人長太息,他的同輩友人,幾乎也都謝世,現在能憶念的,也就是我們四個子女(大哥先他而逝)。而我對他的憶念,竟越來越集中在他那脊背因我而炸出的一片痱子上。在人類漫漫的曆史中,在無數轟轟烈烈、驚心動魄的世事中,這對我父親脊背上那片赤紅鼓凸的痱子的憶念,是否極卑微、極瑣屑,而且過分地私密了不,我不這樣看。在這靜靜的秋夜裏,我回憶起父親脊背上的那片痱子,我想到了一個偉大的話題,這個話題常常被我們所忽略,那就是父愛。我們對母愛傾瀉的話語實在太多太多,甚至於把話說絕:“世上隻有媽媽好!”其實,僅有媽媽的愛,人子的心性是絕不能健全的。世界、人類,一定要同時存在著與母愛同樣的濃釅的父愛,我指的是那種最本原的父愛,還暫不論及養和教,不論及熏陶和人格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