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想給孫娃做兩雙鞋的,眼睛看不清了。”母親聲音裏,有些無奈和惶恐。
我聽了,鼻子酸酸的,眼睛澀澀的,直想哭。為母親的蒼老,也為自己的粗心。雖然我早知道,南來北往人自老,白發取代青絲,是自然規律,誰也無法抗拒。但是,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忽略了母親的變化。每次想到她,浮現眼前的,總是年少時看到她的樣子:精神,精明,能幹。數十年如一日,母親一直辛苦奔波,承忍,一直為我們提供著溫暖和關愛。那樣的自然而然,讓我們以為,她會一直如此。讓我們一點兒也沒覺察到,她會一年比一年老;她的皺紋,會一年比一年密;她的頭發,會一年比一年白。也許,我是真的太大意了。連七歲的兒子都知道,世界上一去不複返的東西是時間,我怎麼就沒在意呢?
就像那口沉默在屋後的井。那井水,一直那麼清澈,純淨,一直那麼源源不斷,讓我們從沒想到,它也會有枯衰的一天,也會有再不能讓我們汲飲的一天。
記得,讀過台灣詩人瓊虹的一首詩,叫《媽媽》:“當我認識你,我十歲/你三十五。你是團團臉的媽媽/你的愛是滿滿的一盆洗澡水/暖暖的,幾乎把我漂起來……等我把病治好/我三十五/你剛好六十/又看到你,團團臉的媽媽/好像一世,隻是兩照麵/你在一端給/我在一端取/這回你是泉流,我是池塘/你是落淚的泉流/我是幽靜的池塘。”
或者,對我們而言,母親就是那不停地供我們汲飲、滋潤著我們心田的一眼井。
三袋米
王恒績
“大師傅,我跟您實說了吧,這米是我討……討飯得來的啊!”熊師傅大吃一驚,眼睛瞪得溜圓,半晌說不出話。
兒子剛上小學時,父親去世了。娘兒倆相互攙扶著,用一抷黃土輕輕送走了父親。
母親沒改嫁,含辛茹苦地拉扯著兒子。那時村裏沒通電,兒子每晚在油燈下書聲朗朗、寫寫畫畫,母親拿著針線,輕輕、細細地將母愛密密縫進兒子的衣衫。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當一張張獎狀覆蓋了兩麵斑駁陸離的土牆時,兒子也像春天的翠竹,噌噌地往上長。望著已高出自己半個頭的兒子,母親眼角的皺紋充滿了笑意。
當滿山的樹木泛出秋意時,兒子考上了縣重點一中。母親卻患上了嚴重的風濕病,幹不了農活兒,有時連飯都吃不飽。那時的一中,學生每月都得帶30斤米交給食堂。兒子知道母親拿不出,便說:“娘,我要退學,幫你幹農活。”母親摸著兒子的頭,疼愛地說:“你有這份心,娘打心眼兒裏高興,但書是非讀不可。放心,娘生你,就有法子養你。你先到學校報名,我隨後就送米去。”兒子固執地說不,母親說快去,兒子還是說不,母親揮起粗糙的巴掌,結實地甩在兒子臉上,這是16歲的兒子第一次挨打……
兒子終於上學去了,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母親在默默沉思。
沒多久,縣一中的大食堂迎來了姍姍來遲的母親,她一瘸一拐地挪進門,氣喘籲籲地從肩上卸下一袋米。負責掌秤登記的熊師傅打開袋口,抓起一把米看了看,眉頭就鎖緊了,說,“你們這些做家長的,總喜歡占點小便宜。你看看,這裏有早稻、中稻、晚稻,還有細米,簡直把我們食堂當雜米桶了。”這位母親臊紅了臉,連說對不起。熊師傅見狀,沒再說什麼,收了。母親又掏出一個小布包,說:“大師傅,這是5元錢,我兒子這個月的生活費,麻煩您轉交給他。”熊師傅接過去,搖了搖,裏麵的硬幣丁丁當當。他開玩笑說:“怎麼,你在街上賣茶葉蛋?”母親的臉又紅了,支吾著道個謝,一瘸一拐地走了。
又一個月初,這位母親背著一袋米走進食堂。熊師傅照例開袋看米,眉頭又鎖緊,還是雜色米。他想,是不是上次沒給這位母親交待清楚,便一字一頓地對她說:“不管什麼米,我們都收。但品種要分開,千萬不能混在一起,否則沒法煮,煮出的飯也是夾生的。下次還這樣,我就不收了。”母親有些惶恐地請求道:“大師傅,我家的米都是這樣的,怎麼辦?”熊師傅哭笑不得,反問道:“你家一畝田能種出百樣米?真好笑。”遭此搶白,母親不敢吱聲,熊師傅也不再理她。
第三個月初,母親又來了,肩上馱著一袋米,她望著熊師傅,臉上堆著比哭還難看的笑。熊師傅一看米,勃然大怒,用幾乎失去理智的語氣,對著她嗬斥:“哎,我說你這個做媽的,怎麼這麼頑固不化呀?咋還是雜色米呢?你呀,今天是怎麼背來的,還是怎麼背回去!”
母親似乎早有預料,雙膝一彎,跪在熊師傅麵前,兩行熱淚順著凹陷無神的眼眶湧出:“大師傅,我跟您實說了吧,這米是我討……討飯得來的啊!”熊師傅大吃一驚,眼睛瞪得溜圓,半晌說不出話。
母親坐在地上,挽起褲腿,露出一雙僵硬變形的腿,腫大成梭形……母親抹了一把淚,說:“我得了晚期風濕病,連走路都困難,更甭說種田了。兒子懂事,要退學幫我,被我一巴掌打到了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