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母親的臉,想說什麼,喉嚨卻哽住了。隻是慢慢上前,抱住這個又老又胖的女人,把頭伏在她的肩上。這是這麼多年來她們第一次親密接觸,這麼近的距離,甚至能聽得見彼此溫暖的心跳。
她用一個擁抱向父親承諾,她會愛她的母親,會陪著她一起,慢慢變老。
母親的味道
燕利
她聞到的,是芬芳的香味,那種淡而舒緩的芳香,才是母親真正的味道。
母親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她甚至不記得自己的家到底在哪裏,隻是從她濃重的口音裏,可以確定她是陝西人。29年前的冬天,父親去買過冬的白菜,回來時在路邊的小飯店裏要了一碗牛肉湯泡饃。父親剛拿起筷子,忽然聽到有人低低地叫了一聲“大哥”。是很濃的外地口音,父親抬起頭,看到眼前站著一個衣衫單薄的女人,頭發零亂麵色青白,手中拉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小男孩又黑又瘦,一雙眼睛緊盯著父親那碗冒著熱氣的牛肉湯。女人怯怯地低著頭,沒有說話,淚已盈盈欲滴。父親也沒說話,起身把男孩抱到椅子上,把那碗香氣四溢的牛肉湯推到男孩的麵前,轉回頭,又跟店主要了兩碗。
兩碗牛肉湯,讓這個無家可歸的女人,變成了父親的妻子。那時父親已喪妻三年,因為女兒還小,一直沒有再娶。四口人,一個家,貧窮而溫暖的日子就那樣開始延續。
母親來的第二年冬天,生下了她。她從不和母親一起上街,她聽不慣母親濃重的外地口音,怕聽到別人說母親是“外地人”。母親的習慣做派和別的女人完全不同,她像男人一樣抽煙,喜歡盤腿坐在床上,嗓門粗大,說話的語氣總像跟人吵架。最讓她無法忍受的,是母親身上的味道,又酸又臭,稍微靠近一些,便熏得她頭暈惡心。
後來她知道,原來母親有狐臭。這使她在懂事之後,便開始遠遠地避開母親。沒有在母親的懷裏撒過嬌,沒有讓母親幫她洗過澡,一張桌子吃飯,她是離母親最遠的一個。
她10歲那年,父親在為人蓋房時從二樓摔下來,傷了腰椎,癱瘓在床再不能起來。父親一倒,家便塌了。母親變得急躁,煙抽得越來越厲害,脾氣也越來越壞。那次,她切菜時不小心切破了手指,母親不僅不幫她包紮傷口,反而對她破口大罵,你那手指頭當腳趾使呢?怎麼會笨成這樣?她甚至不怕擔上後母的惡名,姐姐但凡有一樣事情做得不好,同樣招來母親的惡言惡語。隻是對父親,母親完全判若兩人。哪怕父親對她大發雷霆,她也永遠是溫柔體貼小心翼翼,端茶送水,洗澡按摩,把父親伺候得細致妥帖。
後來,母親在菜市場租了一個攤位賣魚,一年四季穿著高筒膠鞋在水漬裏膛來膛去。本來他們兄妹三個中,應該留一個在家照顧父親的,母親卻不準。每天早上,她把父親抱到三輪車上,帶著他一起去賣魚。常來買菜的人都知道,這個帶著男人賣魚的外地女人,手腳利落,性格潑辣,魚新鮮,從不缺斤短兩。所以,母親的生意一直還不錯。
每天晚上,母親收攤回來,安置好父親,人早已累成一攤泥。她給母親溫一盆洗澡水,洗好碗後便躲進自己的房間裏。可是最終還是被母親喊出來,死丫頭,來給我搓背。她磨磨蹭蹭地不願意出來,母親的身上又添了濃烈的魚腥味,和著難聞的狐臭味,她幾乎無法呼吸,一陣一陣地反胃,胡亂搓幾把,便逃也似的離開了。
那天,同桌的女生和她吵架,吵完後女生跑到老師那裏,強烈要求給她調位置。女生在全班同學麵前指著她鄙夷地說:她身上有那麼臭的鹹魚味,我不想和她坐一起。她的臉刷地白了,羞慚的淚水流了一臉。
她讀高三那年,哥哥姐姐已經相繼考到外地讀大學,家裏隻剩下父母和她。五十多歲的母親,已經像個老太太,塵滿麵,鬢如霜。母親變得溫和了很多,有時候吃完飯,她給父親按摩,父親會和她講他和母親當初怎樣相遇,你哥哥喝牛肉湯時的那個饞喲,父親歎息著。父親說,真真,你高考時不要報外地的大學了,你媽一天天老了,我們都需要人照顧,你就留在我們身邊吧。母親在旁邊抽著煙,眯著眼睛望著父親笑,我照顧你還不放心啊?我巴不得他們一個個都走得遠遠的,省得天天在眼前晃來晃去,招人煩。
母親身上的味道淡淡地飄過來,她想,不用你逼我,我也不會留在家裏的。自己成績這樣優秀,當然要讀北京的名牌大學。最關鍵的是,她要遠遠地避開母親的味道。這麼多年她唯一的夢想就是離開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