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因為城市改造重建,那個菜市場被拆除,母親失業了。那些夜裏,母親似乎一直在咳嗽,有一次,她被母親的咳嗽聲驚醒,她走到母親的房前,房門虛掩著,母親背對著她,一動不動,指間的香煙已經燃了很長,母親的背影在一片煙霧繚繞中顯得瘦小而單薄。她聽見母親對父親說,真真這丫頭從小心氣就高,不能把她給耽誤了……
她站在門外,心突然又酸又軟,淚水成串地滴落下來,原來,原來母親竟一直都是在意她的啊。
母親新找的工作,是在一家醫院裏打掃衛生。每天早上五點起床,趕到醫院,拖地板,洗馬桶,在八點之前,要把整幢樓的衛生全部打掃完畢。這份又髒又累沒有人願意幹的活,母親卻做得很開心。
母親身上的味道越來越複雜,有時是刺鼻的消毒藥水的味道,有時是清洗劑的淡淡香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熟悉的緣故,狐臭味越來越淡,到後來,她竟聞不出那種氣味了。
19歲那年,她如願以償,考進北京讀大學。其時姐姐也在北京,已經工作。姐姐說,以後別讓媽再寄錢來了,你的學費我管。她歡天喜地地寫信給母親,讓母親辭了醫院的工作。隔幾日,母親的信來,母親說,你姐剛工作,收入也不高,北京那種地方,東西又貴,你不能給你姐添累,女孩子最容易因為錢走到邪路上去……薄薄的信紙上,仍然是濃烈的消毒水的味道。母親仍然每月準時寄錢來,有時甚至會多一些,母親說那是她的獎金。
大二的寒假,她回家過春節,在小城下車,已經是夜裏十點。不知什麼時候下的雪,地上薄薄的一層,寒氣逼人。她走出車站,搓著凍僵的雙手,疾步往家趕。剛出車站,就聽見一聲熟悉的吆喝:烤紅薯,香甜的烤紅薯……是那個帶了淡淡陝西口音的聲音,那聲音她一直聽了二十年。她慢慢走過去,直到她走近,母親才怔了怔,撲過來為她拍肩上的雪。母親身上滿是烤紅薯香甜的味道,很濃很濃的香味,她很想擁抱一下母親,卻沒有。母親把她拉到爐子旁,把一個烤紅薯放在她手裏,一連聲地問她,冷嗎?累嗎?甜嗎?
那夜她幫母親推著車一起回家,一路上母親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母親說上了年紀手腳不靈便,醫院的活人家不讓做了;母親說一斤烤紅薯能掙三毛錢,賣一天,也能掙不少錢呢;母親還說,我有錢,你哥你姐都常寄錢回來,你在學校一定不能替我省錢,要吃好……她跟在母親身後,看著母親瘦小的背影和遲緩的步履,什麼話都說不出,淚悄悄地模糊了雙眼。
研究生畢業後,她拒絕了北京好幾家大公司的挽留,執意回了那個小城。此時父親已經過世,母親很歉疚,都是我,不然你留在北京發展多好。她笑著跟母親開玩笑說,北京再好,沒有媽媽,也是一座空城。
母親笑,不再說什麼,起身收拾碗筷,卻背過身,手在臉上迅速地抹了一下,又抹了一下。第二天,她下班回來,遠遠的在街口,聽見母親和一群老太太在聊天。母親說,我們家真真,從小就任性,北京那麼大的公司請她,她偏不去,非要回來陪我這老太婆……母親的嗓門仍然粗大,那帶著淡淡口音的聲音裏,分明溢滿了喜悅。
母親突然對做菜充滿了興趣,每天,她上班後,母親上街買了菜回來,便躲在廚房裏,仔細研究各種菜的營養、火候、搭配。母親一直是個粗糙的人,這麼多年她一直忙於生計,並不曾認真做過一頓飯,甚至沒有從容地吃過一頓飯。直到現在,她才真正像個女人,不再擔心生計,隻是在廚房裏安心做飯。
幫母親洗澡,成了她每天必做的功課。她的手細致地從母親的肩上、背上撫過,母親的身上早已聞不到那種強烈的狐臭味,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油煙的香味,還有濃烈的香煙的味道。
她想,幸福原不過就是這樣的天長地久。
母親被查出來有肺癌時,她一點兒都沒有吃驚。是的,這麼多年,那些劣質香煙,肯定早已將母親的肺傷得不象樣子。她沒有責怪母親對煙的嗜好,她無法想象,這些年來如果不是那些劣質香煙,母親將如何打發那些困苦難挨的日子。
母親躺在醫院裏,她趴在母親的病榻前,將頭埋在母親的胸前。母親身上的狐臭味、魚腥味、汗酸味、香煙味、消毒水味、烤紅薯味、油煙味——那些為了養活一個家而產生的味道,此刻全都消失殆盡。她聞到的,是芬芳的香味,那種淡而舒緩的芳香,才是母親真正的味道。
母親教我的歌
徐小平
水的力量,最柔軟也最強大。母親就像一條河,辟出了我的人生河床和出海口。
一
母親具有一種非常樂觀明亮的性格。我很少記得母親在我小時候對我有過什麼責備和訓斥,看見她動怒,更是非常罕見的事。母親對兒子的種種期待和要求,我基本上是從她對我的各種鼓勵誇獎以及在向左鄰右舍、同事朋友們讚美誇耀我的語音中分解出來的信息。
有時候我甚至會想:是不是因為我從小就很優秀,所以有關母親教子的回憶都是美好的印象。但這個想法一閃現,我往往就會滿臉通紅。因為我立即意識到,以我少年時代的操行,換了另外一個性格剛烈的母親,其實也可能被暴打和禁閉無數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