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大嬸是全家最高興的人。不識字的她用手撫摸著通知書,一遍一遍地看著,手在微微地抖著。
臨走的那天晚上,一向節儉的大嬸買回一大堆好菜,還有我路上帶的,然後便進廚房裏忙上了。我和爹在裏屋說著話,一轉頭,透過牆上的玻璃看見燈光裏大嬸的側影,突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感動。那是一個標準的母親的身影,因為兒子就要遠行了,興奮、擔憂、祝福、牽掛……一切盡在不言中,燈光下的大嬸顯得那樣蒼老,想到這十年來她為我們家所操的心,一瞬間我有一種想哭的衝動,真想開口叫一聲“媽!”然而,終究沒有叫出口。
在外地上學的日子,大嬸每個月都給我寄錢來,她不認字,彙款單都是妹妹填寫的,可我知道留言欄裏的話一定是她說的,妹妹寫上去的。為了減輕家裏的負擔,我有兩年的時間沒回家,在假期裏打工,掙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再次回到家的時候,是大三,妹妹結婚的時候。
妹妹要嫁的是一個非常本分的男人,大嬸抑製不住內心的喜悅。妹妹出嫁的那天早晨,大嬸給妹妹梳頭,這是我們家鄉的風俗,女兒出嫁當媽的梳頭。大嬸站在妹妹的身後給她梳長長的頭發,一下一下,動作緩慢而憂傷,嘴裏還輕聲哼著那首不知流傳了多少代的歌:“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兒孫滿堂,三梳梳到白發已齊眉。”鏡中妹妹如花的臉和大嬸布滿皺紋的醜臉的對比是那樣鮮明,妹妹大顆大顆地掉眼淚。大嬸說:“做新媳婦了,不哭啊!”妹妹轉過身來抱住大嬸的腰,流著淚叫了一聲:“媽!”大嬸手中的木梳掉在了地上,臉上也是老淚縱橫,撫著妹妹的頭發,說:“媽的好孩子,不哭,不哭!”
接親的來把妹妹接走後,我在家裏陪著大嬸,她對我說:“我親生女兒嫁人的時候,都沒有叫我一聲媽啊!”這是她第一次和我談起她曾經的生活。看著她憂傷的樣子,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媽”,又叫出了她滿眼的淚水。在妹妹出嫁這一天,她終於等來了這聲“媽”,十年了,她毫無保留地為這個家做著奉獻,而我們卻這樣吝嗇那一個字。
妹妹結婚後不久,爹和媽就搬回鄉下去了,他們已沒有什麼心願了,隻等著我畢業找個好工作就徹底放鬆了。因為他們不習慣城裏的生活,於是又買回了老房子,過著過去的生活,這也許是他們的最大心願。
叫你一聲娘
大學畢業後,我分配回縣裏的一所中學任教。此時家裏已安了電話,我每周都打電話回去。我是在周六的晚上給家裏打電話,這是一成不變的,每次都是電話一撥就通,然後便能聽見媽那溫暖的聲音。我回去的次數較少,一個月左右才能回去一次。每次回去,媽都歡天喜地的,張羅一大桌好吃的,問這問那的很是關心我的生活情況。想起從前她在我們麵前從不敢多說話的,這讓我心裏愧疚不已。
有一個周末,我忽然就想回家,不知什麼原因,這種感覺異常強烈,於是不顧天快黑了,踏上了回鄉的汽車。下了車後還要走十裏的村路,此時天已大黑了。到家時已快九點了,進了院子,透過窗子我看見媽正坐在電話機旁,一手按在聽筒上,臉上滿是焦急的等待神情。忽然想起今天還沒打電話呢,也明白了每次打電話一撥即通的原因。見我進來,媽一下子站了起來,十多年來,我從沒看見過她這種神情,有掩飾不住的興奮驚喜,有一絲擔心,刹那間,我的心忽然就湧起了一種流淚的衝動。媽驚慌起來,忙問:“出了什麼事了?”我擦著眼睛說:“沒事,就是想你了!”媽的眼裏一下子就溢滿了淚水。我的心裏有一種溫柔的疼痛,我的後媽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那麼容易滿足和感動,可我們太無情而吝嗇了。
那一年冬天,我在愛情上受了一場挫折,幾乎擊潰了我所有的夢想與希望。那是一個下著大雪的夜,剛剛告別了生命中第一場愛情,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可能是在外麵走得太久了,我發起燒來,迷迷糊糊的,心似浮萍。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我踉蹌著開了門,一個人影走進來,身上落了一層厚厚的雪,我驚叫了一聲:“媽!”然後便用手巾給她往下擦身上的雪,她頭發上的雪擦掉了,可依然是雪白一片,歲月的大雪染白了媽的頭發!我問:“媽,你怎麼來了?”媽說:“你今天沒打電話回去,我打了過來也沒人接。等到天黑也打不通,以為你出了啥事,便來了,可沒車,就走著來的!”媽是走來的!40裏的路,大雪的天,60多歲的年齡!我緊緊擁住她,熱淚如泉湧。所有的傷痛在深深的母愛麵前都已微不足道,心已暖暖的複原如初。窗外落雪的聲音越發輕柔,就像我悄悄流下的淚。
一年後終於又迎來自己的愛情,而且要結婚了。最高興的還是媽,忙著做新被,幫我收拾屋子。60多歲的人了還是那麼有精力,她剛剛給妹妹帶了一年的小孩啊!在婚禮上,媽和爹坐在前麵接受我和愛人的行禮,我看見媽還有些緊張,我知道這是她第一次參加孩子的婚禮啊!我叫過妹妹,在眾多親朋好友的注視下跪在媽的腳前,說:“從今天起我們正式改口,讓我們叫你一聲‘娘’吧!”在我們的叫聲裏,娘的臉上淌滿了淚水,酒店裏響起了熱烈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