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母愛如針,綿綿細長中縫製出的無窮慈愛(2)(2 / 3)

收到娘的最後一封信是在我上大三的那年。那封信是娘托村裏的王老師寫的,王老師在信的末尾這樣說:“高原,你娘每天都要來學校問問有沒有你給家裏的信,當聽到沒有時總是一臉的失望,那神情讓人心碎。後來我都不忍心說沒有,謊稱郵遞員沒有來。前幾天收到了你的信,你娘的高興之情溢於言表。她讓我把你的信讀了好多遍,還不停地問,娃還說啥了?城裏的娃不會欺負鄉下娃吧?昨天,我路過你們家時,你娘還在‘讀’你的信。雖然你的草字她認識不了幾個,但她讀得很認真……”

收到這封信的一個月後,娘去世了。聽爹說,娘走的時候一直在喊我的名字。等我趕回家時,娘已經被一抔黃土掩埋了。望著那個小小的墳頭,我想哭,卻怎麼也哭不出來,恍恍惚惚,像在做一個噩夢。仿佛我看見娘向我走來,她的臉上寫滿慈愛……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今夜,我寫下了這些文字,可娘永遠也無法看見了。窗外,寒月如鉤。如果娘在天堂有知的話,我真希望她能再叫我一聲“傻子”……

母親

洪燭

母親沒了,天塌下一半。我哭,是在下一場自己的雨。母親,你的墓地是我見過最傷心的廢墟。

母親重病住院,我在病房看護。整整一夜,眼睜睜看著這個渾身插滿各種輸液管的女人,昏睡在病床上,像落入蛛網的獵物,不斷地呻吟、掙紮……我坐在一旁,束手無策。揪心的牽掛中,隻希望自己的存在能替她嚇退那黑暗中潛伏的蜘蛛。至少,讓她的痛苦並不感到孤獨。她頭頂的計算機屏幕,顯示著劇烈波動的心電圖,讓我一會兒躍上波峰,一會兒跌入低穀。母親,不是我在說明你,隻要曲線沒從眼前消失,就是對我的幫助:我經得起這顛簸起伏。想象這是母子倆結伴旅行—我坐在床邊的過道上,是硬座;而你,是軟臥……整整一夜啊,放心,我會一秒鍾、一秒鍾地數!

不曾這麼長時間地端詳過母親呢:整整一夜,讓我好好看看你。皺緊的眉頭,在跟病痛較勁。昏睡的麵龐老了多少歲?蓬亂的頭發,白的多,黑的少—夜色中布滿刺眼的閃電。回想起童年的印象:年輕的媽媽,紮著烏黑油亮的大辮子。眨眼之間,你牽著的那個孩子,已步入中年,也開始有白發了。今夜,又將增加幾根?將近二十年,我一直在外地,隔好久才回來見你一麵。每次都很匆忙,加上不夠用心,沒有太注意你身上這麼多的變化,這麼大的變化,全攢在一起,嚇我一跳。也許應該感謝這場病?是它提醒了我,並且給我提供一個整夜凝視你的機會。我要把欠你的關注全部償還。

最後一個早晨,母親醒來後,問我一夜沒睡累嗎?問我跟單位臨時請假方便嗎?她一輩子都這麼個人:生怕給別人帶去不方便,包括對自己的兒子。她又跟我追憶了一下犯病的情況,說那天不該出去晨練,結果凍感冒了,觸發了心肌梗塞。她語氣平淡,但看得出內心挺後悔的,不僅後悔自己發病,同時後悔因為發病給親人帶來麻煩。我並不知道這是她生命的最後一天,她也不知道。或許她隱約有所感覺,故意顯得不知道?她自言自語地重複醫生的話:“這七天都是危險期。七天後就能由重症病房轉入普通病房。今天已第三天了……”似乎說給我聽的。她的早點是幾湯匙稀飯。怕增加心髒負擔,醫生不讓她多吃東西。她悄悄告訴我她很餓,表情像一個老了的孩子。我握住她的手,讓她忍一忍。她就忍住了。醫生過來查房、量體溫,母親很乖地躺著,用胳膊夾緊溫度計;我坐在床邊,向醫生谘詢著病情,覺得自己像母親的家長。“媽媽,你可要挺住啊,兒子給你撐腰呢!”

父親來了,替換我回家休息幾小時。我補睡了一會兒,起床後在空蕩蕩的家裏轉一圈,忽然有淒涼的感覺。母親不在家,家不像家了。淚水控製不住流了出來。趕往醫院,在母親病床前站住,她的病情又加重了,覺得心都跳到嗓子眼,很疼很疼。父親和我連忙通知醫生,搶救的醫生、護士紛紛湧進病房。我被趕到門外,隻能從門縫往裏看。母親疼得受不了,翻身從床上坐起,想找地上的拖鞋。一定想回家吧?醫生把她按住,然後使用醫療器械搶救。我永遠忘不掉母親側身坐起的背影,想起身回家的背影。可惜不能上前攙扶她,隻能站在門口淚流滿麵地看著。兩個多小時的搶救無效,母親停止了呼吸,也結束了自己的痛苦。我承受的另一種痛苦,無法減輕,還在逐漸增強。“媽媽,我隻能接你的靈魂回家了。”

其實母親發病送醫院搶救時就很危險。在急救室度過驚險的一夜,母親緩和過來,堅持了三天。父親說母親在等我呢。等我請假、買票、整理行李,從北京趕回南京,等我見最後一麵,等我陪伴她兩天一夜。從十八歲離開故鄉,到外地生活二十二年,這是我最傷心的一次還鄉:為了同母親訣別。“媽媽,謝謝你忍住劇痛堅持著,謝謝你給了我生命,同時又給了我你最後的兩天一夜!”原諒我吧,原諒我帶給你的二十二年離別,原諒我在這兩天一夜裏沒能多做些什麼,但願我的陪伴多多少少減輕了你的疼痛與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