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母愛如針,綿綿細長中縫製出的無窮慈愛(2)(3 / 3)

因為三天的治療和最後的搶救,母親身上有針眼和小塊的淤痕。因為心髒衰竭引起窒息,母親臉色發青。我成為一位受難的兒子:和醫院的護士一起,擦拭母親的身體,給她取下病號服、換上壽衣。再一次握住她變冷的手,她已沒有感覺。她不設防地躺在我麵前。就像我誕生時,也曾如此不設防地躺在她懷抱裏。這才是我真正的出生地!我的出生地不是南京,不是南京某醫院,而是南京的一位普通市民,而是眼前這個沉睡的女人。她在我心目中比一座城市還重要。正是她使我跟這座城市產生了聯係。“失去母親,等於失掉最遙遠的故鄉。”

根據本地風俗,必須趕在三天之內把死者安葬。我尚未從喪母之痛中反應過來,就和父親、弟弟、弟媳一起,分攤了聯係殯儀館、在家中布置靈堂、購買墓地、舉辦追悼會等一係列任務。當晚我辦的第一件事是去派出所開具死亡證明並注銷母親的戶口。值班警察將母親的那張卡片從家庭戶口簿裏抽掉,我仿佛看見上帝的手—如此輕而易舉地從人間奪去我的母親,才明白什麼叫命比紙薄啊。

家中有兩張寫字台,父親一張,母親一張。他們當了一輩子教師,以前房子小,把寫字台麵對麵擺放,各坐一邊,看書、備課、寫論文,弄得家也像辦公室。後來搬進新房子,換了兩張新的寫字台,書房一張,臥室一張。每逢我回鄉探親,書房裏那張供我使用。寫詩之餘,往敞開門的臥室看一眼,總見到父母並排擠坐在靠牆擺放的寫字台前,父親還在寫他的論文,母親已退休,仍然喜歡拿一杆筆、一遝紙,每天寫日記,或練鋼筆字帖。從我這個角度望過去,隻看見他們肩膀挨著肩膀並排坐著的背影,和花白的頭發。我覺得這就是所謂的幸福吧,雖然看不清他們的表情與想法。他們仿佛這樣坐了一輩子,由年輕到老,又由老變得年輕—直至像兩位正在趕寫寒假作業的小學生。那麼單純、那麼安靜,忙著眼前的一點事,顧不上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又將什麼時候結束。我看見了他們緩緩回放的一生。屏住呼吸、放輕腳步,生怕一眨眼,畫麵就從眼前消失。“詩還需要寫嗎?這不就是詩嗎?”身在異鄉,想起父母,頭腦裏首先浮現出這樣的情景。

陪伴母親這麼多年,我逐漸熟悉了各種各樣的病—飽受病痛折磨的母親的麵容,卻變得越來越陌生。記憶最深處的她原本很年輕,瞧瞧變成什麼樣子了?先是皺紋出現,接著白發增多。隨著牙齒一顆顆脫落,腮幫下癟,臉的輪廓變形。表情遲滯、動作緩慢,身體像一台運轉得越來越費勁的機器。病往相反的方向使勁拖拽著她。她快要走不動了……最後一夜,病情發作,她呼吸困難,大口大口哮喘,嘴唇哆嗦,麵部肌肉顫抖,眼睛也快睜不開。守在病床前的我,不敢看,不忍心看,又不得不看。母親留給我的最後印象:她已成了病的活標本。我無法把她從病的重重束縛中解救出來。隻能緊緊握住她垂落在床邊的手,希望以此帶給她力量,又給自己帶來安慰。

母親沒了,我在一夜之間成為半個孤兒。無法再衝著誰喊“媽媽”了,對著空氣喊,母親也聽不見。母親沒了,內心的童年才真正結束。母親沒了,天塌下一半。我哭,是在下一場自己的雨。母親,你的墓地是我見過最傷心的廢墟。

哪是我在替你挑選呀,分明一小塊土地,早就遠遠等著你。離綠水不遠,離青山更近,剛好一平方米,構成最小的房地產,你的下輩子將在這裏度過。替你安頓另一個家,同時替你選擇左右的鄰居。“互相關照吧,我媽媽人很好的……”什麼叫墓碑?分明是一塊石頭,打磨光滑,等著刻下你的名字。記住:鬆竹園30區1排16號,你的門牌號碼……到時候我給你寫信,能收到嗎?

這是愧疚的一天:我沒有陪你看電影、逛公園、吃肯德基,卻陪你來到火葬場,一個最不好玩的地方。“要知道所有的計劃將在這支煙囪下擱淺,為什麼不早點去實現?”這是提前到來的一天:我一直以為它應該很遙遠。你付出的,我一直以為可以慢慢去回報。都怪我:隻想著匆忙的自己,卻忘掉匆忙的時間,似乎比我還缺乏耐心。不知不覺就走到這裏,你迷路了,我也不見得更清醒,這是一個黑色的星期五!

捧著母親的骨灰盒像捧著飛機失事後的黑匣子。想知道她還有哪些話要跟我說。對於一次不可抗拒的空難,我是遲到的搜救者。來得再遲,母親也會等著我。“聽見了什麼?”“聽見了沉默。”可那畢竟也是母親的沉默。母親的嗓音已經消失,她的沉默依然活著。

這是母親去世後的第一個清明節。往年的清明節,我陪母親給外婆上墳,給母親的母親上墳,她哭了一遍又一遍。今年,她再也哭不出來了。今年,母親也有自己的墳了!郊外的油菜花全開了,我在等待一場唐朝的雨—清明時節雨紛紛啊。這是不一樣的清明節:母親的新墳也在等待著……我必將被淋濕。而在以前,母親一直是我避雨的屋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