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空虛——鬱達夫(2)(1 / 2)

這一天又忽而下起雨來了,質夫在被裏看看外麵。覺得天氣同他的心境一樣,也帶著了灰色。他一直睡到十二點鍾才起來,洗了麵,刷了牙,回到房裏的時候,那少女同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很時髦的大學生也走進了他的房裏。質夫本來是不善交際的,又加心裏懷著鬼胎,並且那大學生的品貌學校年齡,都在他之上,他又不得不感著一種劣敗的悲哀,所以見她和那大學生進來的時候,質夫急得幾乎要出眼淚,分外恭恭敬敬的遜讓了一番,講了許多和心裏的思想成兩極端的客氣話,質夫才覺得胸前稍微安閑了些。那少女替他們介紹之後,質夫方知道這真是她的表兄n。質夫偷眼看看那少女的麵色。覺得今天她的容貌格外的好像覺得快樂。三人講了些閑話,那少女和那大學生就同時的立了起來,告辭出去了。質夫心裏恨得很,但是你若問他恨誰,他又說不出來。他隻想把他周圍的門窗桌椅完全敲得粉碎,才能泄他這氣憤。旅館的侍女拿飯來的時候,他命她拿了許多酒來飲了。中飯畢後,在房裏坐了一忽,他覺得想睡的樣子,在席上睡下之後,他聽見那少女又把紙壁門一開,進他的房來。質夫因為恨不過,所以不朝轉身來向她說話。她一步一步的走近了他的身邊,在席上坐下,用了一隻柔軟的手搭上他的腰,含了媚意,問他說:

“你在這裏恨我麼?”

質夫聽了她這話,才把身子朝過來,對她一看,隻見她的表哥同她並坐在那裏。質夫氣憤極了,就拿了席上放著的一把刀砍過去。一刀砍去,正碰著她的手臂,“刹”的一聲,她的一隻纖手竟被他砍落,鮮血淋漓的躺在席上。他拚命的叫了一聲,隔壁的那紙壁門開了,在五寸寬的狹縫裏,露出了一張紅白的那少女的麵龐來,她笑微微的問說:

“你見了惡夢了麼?”

質夫擦擦眼睛,看看她那帶著笑容的紅白的臉色,怎麼也不信剛才見的是一場惡夢。質夫再注意看了她一眼,覺得她的臉色分外的鮮豔,頰上的兩顆血色,是平時所沒有的,所以就問說:

“你喝了酒了麼?”

“啊啦,什麼話,我是從來不喝酒的。”

“你表哥呢?”

“他還在浴池裏,我比他先出來一步,剛回到房裏,就聽見你大聲的叫了一聲。”

質夫又擦了一擦眼睛,注意到她那垂下的一雙纖手上去。左右看了一忽,覺得她的兩隻手都還在那裏,他才相信剛才見的是一場惡夢。

這一天下午三點鍾的時候,質夫冒了微雨,拿了一個小小的藤筐,走下山來趕末班火車回n市去,那少女和她的表哥還送了他一裏多路。質夫一個人在湯山溫泉口外的火車站上火車的時候,還是呆呆的對著了湯山的高峰在那裏出神;那火車站的月台板,若用分析化學的方法來分析起來,怕還有幾滴他的眼淚中的鹽分含在那裏呢。

質夫拿鈔票付給冰店裏那侍女的時候,見了她的五個嫩紅的手指,一霎時他就把五年前在溫泉場遇見的那少女的纖手聯想了出來。當他進這店的時候,質夫並沒注意到這店裏有什麼人。他隻曉得命店裏的人拿了一杯冰麒麟來;吃完了冰麒麟,就又命拿一杯冰浸的紅茶來,既不知道他的冰麒麟和紅茶是誰拿來的,也不知道這店裏有幾個侍女。及到看見了那侍女的手指之後,他才曉得剛才的物事是她拿來的。仰起頭來向那侍女的麵貌一看,質夫覺得麵熟得很,她也嫣然對質夫笑了一臉問說:

“你不認識我了麼?”

她的容貌雖不甚美,但在平常的婦女中間卻係罕有的。一雙眼睛常帶著媚人的微笑,鵝蛋形的麵龐,細白的皮膚。血色也好得很,質夫隻覺得麵熟,一時卻想不出在什麼地方見過的。她見質夫盡在那裏疑惑,便對他說:

“你難道忘了麼?無憂咖啡館裏的事情,你難道還會忘記不成?”

被她這樣的一說,質夫才想了起來。無憂咖啡館是開在大學附近的一家咖啡店,他那時候,正在放浪的時候,所以時常去進出的。這侍女便是一二年前那咖啡店的當壚少婦。質夫點了一點頭,微微的笑了一臉,把五元的一張鈔票交給了她。她拿找頭來的時候,質夫正拿出一枝紙煙來吸,她就馬上把桌上的洋火點了給他上火。質夫道了一聲謝,便把找頭塞在她手裏,慢慢的下樓走了。又在街上走了一忽,拿出表來一看,還不甚遲,他便走到丸善書店去看新到的書去;許多新到的英德法國的書籍,在往時他定要傾囊購買的,但是他看了許多時候,終究沒有一本書能引起他的興味。他看看哈羅德·尼可兒生的《佛爾蘭傳》,看看果爾蒙的論文集《頹廢派論》,也覺得都無趣味。正想回出來的時候,他在右手的書架角上,卻見了一本黃色紙麵的《夢書》,算命先生,他想回家的時候,電車上沒有書看,所以就買定了這本書。在街上走了一忽,他想去看看久不見麵的一位同學,等市內電車到他跟前的時候,他又不願去了。所以就走向新橋的郊外電車的車站上來。買了一張東中野的乘車券回到了家裏,太陽已將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