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現代性門檻後的生與死(1 / 3)

〇夏宏●黃斌

〇雖然你在寫作中對身邊的單位環境不關注,但對更大的社會環境非常關注,一種巨大的社會變遷被自覺為寫作背景。你寫過一首《日常之詩或在全球化時代如何做一個中國詩人》,很大的一個標題,寫了租界什麼的。

●那首詩比較能反映我思考的一個特點,可以說是個人的回答。其實對日常單位的變化一樣有感覺,比如以前是報社,慢慢成為集團;以前隻有黨委書記、社長、總編輯,慢慢有了董事長、總經理;集團慢慢成為公司,還要上市,一直在跟著時代變化。

你看古代的詩人,五鬥米也可以吃飯,做大官也可以寫詩,詩歌還是朝廷的主流的東西,還可以取仕,在當時的文化裏它是很和諧的。現在,現代化之後,它就有了衝突。

個人以為,“五四”以後,我們在文化上斷裂,西方的一整套東西基本改造了我們的日常生活,包括出現革命話語。這是晚清至民國現代性進入中國的表現形式。後來有了毛澤東領導下的成功,這是第一次現代性的成功。到了七十年代末,改革開放,又是第二次現代性成功的開始。

小時候我在蒲圻新店鎮,通過日常生活和中國傳統發生聯係,比如族群啊、民居啊,住的是三百年前、一百年前的老房子,日常生活裏小到零食,大到家具,沒有一件器物不是中國傳統文明的結果,現代性隻是牆上的標語而已,牆上寫的是“人民公社好”,可牆的底子還是那種青磚。生活方式沒變。但是九十年代以後,原來的農村不存在了,人都打工去了,哪裏還有我們小時候那樣的日常生活?農民賣了一籃雞蛋之後,去買紅桃K生血劑。現代工業完全摧毀了原來的日常生活。原來農村有節慶,端午劃龍舟,春節舞龍燈,我記得七四年開始看到有人紮龍燈,被壓抑的節慶娛樂在那時第一次反彈,在第一次和第二次現代性空隙之間。一個村幾百號人玩腳盆鼓,沿著鎮、縣城走,把龍燈玩到你家裏去,這都是九十年代以前的景觀。九二年以後,大工業生產,商品化,一下子蕩滌而過,現在哪還能看到打腳盆鼓了?

〇為什麼更多地思考時代的、社會的變遷,直接去寫它們,相對而言,更具體、更在身邊的環境變化不去碰?

●這可能是一種狡黠,或者說策略吧。因為從個人來講,你還是渴求從這樣的變動裏麵獲得利益的,你想,你的辦公室變得寬一點,你住的房子更大點,有更大的桌子讓你寫字。不去碰觸,有生存策略在裏邊。

〇覺得你詩歌的題材、風格、審美觀有古典氣息,或者說傳統性。我以為你有一個針對性,就是針對前麵提到的現代性來寫作。

●形態還是現代漢語的,隻是取向上相對偏重古典一點。

我有一種看法,七十年代是中國現代性的最後一個門檻。七十年代以前,不管現代性如何介入,傳統還是有跡可尋的,以後就都被破壞掉了,傳統的宗祠裏議事、節慶娛樂、民居啊,都沒有了。

〇但是這些和你在武漢的生活有什麼關係呢?

●關係很小,但我可以去懷念它。在日常生活裏我沒有怎麼去碰它,但是在文本裏可以通過這樣的範型去回答一些問題。我就在現代性的秩序裏邊,我用電腦,做網站,所在的集團還屬於最早甩掉紙筆進入網絡化的單位……我是把原來的日常生活方式放在與現代性相比較的層麵來寫。

〇但新詩又被叫作現代詩。

●所以我覺得新詩很值得懷疑。從審美的角度,我對現代性是比較抗拒的。詩歌還是要接上傳統的氣息,看有沒有觸發的可能性,如果沒有,就失敗了唄。

〇我們小時候是在比較鄉土的環境裏成長的,你對現在的城市生活是否有外在的感覺?

●也沒有。在城市裏認識的人是很有限的,隻有公共設施對自己是有效的,誰都可以去享用它,比如博物館、藝術館、電影院、商場,誰都可以進去,誰進去都是主人。沒有必要拒斥城市生活,我不是寫過《不要》嗎,比如你不要總開車帶著朋友去吃農家菜,這行為是值得懷疑的,很矯情了。

〇那麼,過著城市生活,卻去回憶鄉鎮的生活,不矯情嗎?

●這個嫌疑是免不了的。但如果你是很認真地看待這個問題,沒有炫耀、裝飾、表演的成分,那麼首先它就有一種記錄的功能,現在它確實消失了,這樣的記錄還是有價值的。然後你傾注一定的情感,它可能就有一種指向。在一個消費主義的年代,後現代的語境中,你這樣去寫,它體現了人的一種生活方式,一種群的方式,當時那個群體可以通過血緣組織起來的,可以通過民居、村落組織起來的。現在的組織方式不就是一些關鍵詞了嗎?比如說單位的效益,產品的銷售量,現在的人通過數字來組織。以前的生活方式可能就是現在的參照和指向,至少是參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