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辛卯年激辯辛亥——革命、立憲與“宣統控”(1 / 3)

因為當年執導《走向共和》大受好評,被認為對清末民初的主流曆史敘述構成了顛覆,張黎首次大銀幕之作《辛亥革命》令許多人非常期待,期待他帶來另一場“走向共和”式的破壞性敘事。結果自然頗令人失望,《辛亥革命》全片雖然增加了總導演成龍飾演的黃興戲份,但“孫袁鬥法”的大格局不變,不但已成史界共識的“立憲派是辛亥革命主要推手”毫無蹤影,今年備受某些論者誇讚的“隆裕一宣統朝廷”也依舊扮演著嚇得發抖的小醜角色。

由於中國的文化現實,張黎的擁戴者不免將這個結果歸結於“主流意識形態的壓迫”,有傳言說黃興本來是主角,最終卻被迫與孫文平分正方的光輝。不過,一個頗遭詬病的細節暴露了張黎對這段曆史的想象終究難入皮骨:在用路易十六上斷頭台的故事嚇倒了隆裕太後之後,被譽為“扮演袁世凱第一人”的孫淳走出養心殿,在清宮的平院壩裏玩起了我們在歐洲足球聯賽裏常見的“飛機”——如果袁世凱真是如此內心喜悅,又如此不加掩飾,倒真辜負了“竊國大盜”的名號——這分明是在明搶孤兒寡母的天下嘛。

另外一個與辛亥革命相關的影視事件,是袁世凱的後人“袁氏家族聯誼會”發表致《建黨偉業》編導的公開信,指出袁世凱並未像《建黨偉業》中表現的那樣,簽署了賣國的《二十一條》:“袁世凱隻是簽署了《中日關於山東問題條約》和《中日關於南滿即東蒙古問題條約》,這兩個條約加一起也隻有十一條,而且沒有出賣主權的條款。”而《建黨偉業》編劇董哲對此的回應是:“這個要去問搞曆史的人,這些初中課本裏都有的曆史定論,不是我們編出來的。”

董哲這句回應無論有心或是無意,其實都揭示了一條悖論:在重大曆史事件整數年之時,紀念熱潮會引發社會強烈的關注,人們難免希望能看到、聽到一些“不同的東西”,然而在中國式的紀念時刻,“求穩不變”是主要的輿論指向,曾有不止一家媒體向筆者邀約辛亥稿時表示:上麵有指示,不要偏離主流曆史觀。

主流曆史觀是什麼?它有沒有在今年被偏離?偏離成什麼樣子?這就是本文想討論的問題。

什麼是主流曆史觀?

其實,但凡中學近代史課沒全打瞌睡的同學,都能說出關於“辛亥革命”的主流定義:它是一場資產階級革命,它推翻了千年的封建帝製,它是在清王朝日益腐朽、帝國主義侵略進一步加深、中國民族資本主義初步成長的基礎上對民族命運的一次挽救,建立了共和體製,並使之深入人心;同時辛亥革命又是一場失敗的革命,不徹底的革命,由於資產階級的軟弱性與妥協性,封建官僚袁世凱竊取了革命果實,辛亥革命並未能改變中國社會的根本性質。

OK,考試時這麼答,基本上就是滿分。簡要地說,就是要答出辛亥革命“既勝利又失敗”的雙重性。

這種雙重性的判定,一直要上溯至孫中山1919年在《八年今日》中所作的論斷:“革命軍起矣,民國由之立矣,但革命之事業尚未成功也,革命之目的尚未達到也。”此前,在北洋政府主導的辛亥紀念中,隻談論“共和”而不宣揚“革命”,尤其不太願意直麵孫中山在1912年提出的辛亥“是種族革命,亦是政治革命”的命題(《在北京五族共和會與西北協進會上的演講》)。

而立憲派代表人物梁啟超於辛亥十周年之際,發表文章《辛亥革命之意義與十年雙十節之樂觀》,強調辛亥革命是同盟會與立憲派兩路並進的“大聯合運動”,“當光緒、宣統之間,全國有知識有血性的人,可算沒有一個不是革命黨……武昌一聲炮響,各省谘議局先後十日間,各自開一場會議,發一篇宣言,那二百多年霸占鋪產的掌櫃,便乖乖地把全盤交出,我們永遠托命的中華民國,便頭角崢嶸地誕生出來了”,因為清朝被推翻“是全國人的自覺心,到時一齊迸現的結果”。梁啟超的觀點哪個時代都不算“主流曆史觀”,但對史學界的影響很大。

國民政府成立之後,將孫中山的雙重性觀點發揚光大,1930年的“雙十紀念日”,何應欽的講話指出“辛亥革命懵懂算是掛上了一個民國的空招牌,並沒有建設民國的實際,由推翻滿清一點而論,固然算是成功。由全部革命的目的而論,究不能不謂為失敗。革命的目的不隻在推翻滿清,不隻在獲得中華民國的虛名,而在造成一個三民主義自由平等的新中國”。

國民黨的對手共產黨也認同這一判定。1939年5月4日,毛澤東在紀念“五四”的文章《青年運動的方向》中說,辛亥革命“有它勝利的地方,也有它失敗的地方。你們看,辛亥革命把皇帝趕跑,這不是勝利了嗎?說它失敗,是說辛亥革命隻把一個皇帝趕跑,中國仍舊在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壓迫之下,反帝反封建的革命任務並沒有完成”。這個判斷與國民政府的說法形異而實同,隻是將“繼續革命”的目標從“三民主義”修正為後來提出的“新民主主義”。

到了今年,胡錦濤在“紀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仍然堅持國共兩黨在七十年前達成的共識,他說:“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統治,結束了統治中國幾千年的君主專製製度,傳播了民主共和的理念,以巨大的震撼力和深刻的影響力推動了近代中國社會變革。雖然由於曆史進程和社會條件的製約,辛亥革命沒有改變舊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性質,沒有改變中國人民的悲慘境遇,沒有完成實現民族獨立、人民解放的曆史任務,但它開創了完全意義上的近代民族民主革命,極大推動了中華民族的思想解放,打開了中國進步潮流的閘門,為中華民族發展進步探索了道路。”

這種“主流曆史觀”的核心是什麼?(一)強調辛亥革命的意義主要是推翻帝製,傳播民主共和的理念,將功績主要歸於孫中山領導下的同盟會;(二)強調辛亥革命的失敗與不徹底,是由於當時資產階級的弱小與妥協,建立了日後繼續革命的合法性與必要性;(三)將辛亥革命定為“近代民族民主革命”的開端,則日後從“五四”到北伐,再到國內革命戰爭、抗日戰爭、解放戰爭,都被收納到同一個譜係之中,無論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都可以從“辛亥”講起,支持自身政權的合法性。

曆史敘述的當下功用,使得討論曆史並非簡單的曆史重構,而與當下的思想指向和社會需求息息相關。於是,原本“雙重性”單線敘述的辛亥敘事,在一百周年紀念前後,演變成了各取所需的“中華曲庫大家唱”。

革命/立憲的雙線敘事

日本民俗學之父柳田國男曾經提出著名的“方言周圈論”:以文化中心為圓心,越是遠離文化中心,其語言的更新速度越慢;方言更新的時間差異可以從空間差異中體現出來。後輩學者又據此擴展為詮釋日本文化分布規律的“文化周圈論”。事實上,這個定律可以適用於大多數知識由文化中心向外的傳播。

比如,2003年引起轟動觀影的《走向共和》,後來又因傳言被禁而聲名更顯,被不少人奉為神作。其實正如秦暉所言,《走向共和》前後兩部分頗為扞格,前半部分“對慈禧、李鴻章等人給予了深切同情和肯定,在他們麵前連康有為都顯得像個無事生非的‘激進’搗亂分子”,後半部分卻高調讚揚革命,肯定孫中山。其中奧秘,無非在於對晚清人物的評價,與當下政治剝離相對容易,而對孫中山及其革命的態度,卻屬於合法性的追根溯源。從《走向共和》到《辛亥革命》,對於孫中山的歌頌態度並未稍減,《走向共和》裏於袁世凱隱約的同情,反而倒退回“竊國”的陰謀家角色,真是難為了“袁世凱專業戶”孫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