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百年清華容不下“真維斯”——清華校慶年的大學之惑(1 / 3)

1911年3月30日,也就是大清宣統三年三月初一,星期四。北京西郊的清華園,剛進行完入學複試的清華學堂宣布開學。四百六十八名學生穿過青磚白柱的牌坊式校門,走進了這座昔日的皇家禦園。上午11時,在高等科學生居住的甲所內舉行了開學禮。總辦周自齊和監督範源濂身著官服,率領學生向正中的“皇帝萬歲萬萬歲”牌位行三跪九叩禮。之後學生們被分成六排,依次向大成至聖先師像三跪九叩,向教師職員作揖三次。

這個嚴格遵循傳統的開學典禮的舉行,標誌著籌備多時的留美培訓學校正式成立,也標誌著在中國現代教育史上,從此有了“清華”這個名號。

今年,清華迎來了自己的百歲誕辰。然而,那個舉行過首次開學典禮的清華學堂,在曆經百年的歲月滄桑後,卻在去年冬天的一個深夜裏,被一場熊熊大火燒毀了大半。或許冥冥之中有天意,這個不幸事件的意外發生,仿佛預示了清華的第一百個年頭注定不會平靜。

紛擾校慶年

為了這難得一遇的百年大慶,清華確實是下足了工夫。早在2006年9月,校慶籌備委員會便已成立。2008年7月,開始了一千天的倒計時。這之後征集校慶口號、“百年賦”征文、主題團日、師生長跑等活動相繼舉辦,各種名目的研討會、座談會和學術論壇也輪番上演。新版的《清華大學誌》開始編撰,校園中更是大興土木,為校慶獻禮的新建築在飛揚的塵土中日漸成形。

這一切的準備與醞釀,在2011年4月24日達到了最高潮。這一天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慶祝清華大學建校100周年大會”,其規模和氣勢足以與任何一場最最高級別的國家慶典媲美。在分外隆重的氛圍中,清華被讚許為“始終與民族共命運,與時代同步伐,形成了優良的文化傳統和光榮革命傳統,在中國人民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複興而奮鬥的史冊上寫下了自己的雋永篇章”。從整個會場的情形來看,“清華校友”四個字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裏,似乎已經超越了本來的意義,而被賦予了更多複雜的內涵。

然而,一場聲勢浩大、名流雲集的官方慶典,並沒有掩蓋住此前此後許多不“和諧”的聲音。首先是網上開始流傳一篇題為《被腰斬的清華校訓》的博文,宣稱廣為人知的清華校訓“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並不完整,本來在其後應該還有“獨立精神,自由思想”八個字,隻是因為不合時宜而被刪除了。

事實上,這條傳言不值得一駁。清華校訓源自1914年梁啟超來校演講時引用的《周易》中的一句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以此勉勵清華學子樹立遠大理想,培育健全人格。而對中國近現代學術史稍有了解的人便知道,“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一語,出自1929年陳寅恪為悼念王國維而撰寫的碑文。至今這塊厚重的紀念碑,還靜靜地矗立在清華校園的一隅。雖然其中寄寓了中國知識分子的理想,但它與清華的校訓確實沒什麼關係。

盡管如此,這篇“刻意為之”的博文之流行,仍然說明了許多隱含的問題。即便是不少反駁其背離史實的文章也承認,清華確實該為大學精神的失落做出反省。武漢大學前校長劉道玉則以麻省理工學院為例,批評清華校慶偏離了應有的軌道。這所美國的常春藤名校也在今年慶祝建校一百五十周年,同樣安排了盛大的紀念活動,持續整整一百五十天。但在歡慶之餘,麻省理工更重要的舉措,是宣布“不但要向以往的成就和貢獻者致敬,而且將舉行嚴肅的反思活動,思考如何繼續走近研究的前沿及世界麵臨的最緊迫的問題”。而縱觀清華數百項校慶活動,多是從宏大處著眼,以誇耀曆史和遙想未來為主,“嚴肅的反思”卻很少見,“這就是清華大學與麻省理工學院之間在思想境界上的巨大差距”。(劉道玉《大學需要有反思精神》)

就在人們為校訓問題爭論不休之時,清華新聞與傳播學院在讀學生蔣方舟的一番言論,如火上澆油一般,引起了更大範圍的爭議。以少年作家身份而聞名的蔣方舟,2008年憑借自主招生的東風進入清華大學就讀。當時因為享受了降分錄取的優惠,也曾招來了不少非議。但在這封給清華大學的公開信中,蔣方舟並沒有顧念香火情,而是直言不諱地表達了對於學校的不滿:“如今我已大三,卻還沒有真正融入校園生活。現在在學校還常常迷路,同學討論的成績與保研,我也大都一頭霧水。嘟嘟囔囔對學校的不滿卻說了很多,拿人不手軟,吃人不嘴短。時值百年校慶,我想說給學校的,也不是感恩與頌聖,隻能硬著頭皮繼續怨言。”

蔣方舟對清華的怨言,主要來自於她在和年齡相仿的同學接觸中所感到的困惑:“清華人是可愛的,憤青少,領導多,內心大概還是有天下興亡為己任的悲壯,表現出來卻是高屋建瓴、虛頭八腦的老幹部模樣。”她由此批評清華墮落成了“掠奪政治資本的地方”,隻能培養出“毫無障礙地接受學校給予的一切價值觀”的應聲蟲。一想到正是這些人以後將成為社會的中流砥柱,她便愈加感到“不寒而栗”。

這篇言辭犀利的批判文章在新浪博客上發表後,一石激起千層浪,立即成為了大熱的話題。有在校學生質疑蔣方舟,在大學裏待了三年還沒融入校園生活,根本沒有資格指手畫腳。有人更翻出了她剛入校時的“清華無帥哥”等言論,批評她過於以自我為中心,對清華校園文化和清華人完全隔膜。更有人嘲諷她“對破格錄取給她提供了這麼好的一個修身治學環境的清華根本全無絲毫感恩之心”,尤其不應該在百年校慶的大喜之日潑冷水。

麵對蜂擁而來的各種非議,蔣方舟隨後在接受采訪時特意做出了解釋,直言自己撰寫這篇文章,就是為了在這個特殊時刻旗幟鮮明地“站隊”,相當於在流行的“三國殺”遊戲中亮牌說自己是“反賊”或“忠臣”。而她亮出的身份,就是“與正統的、主流價值觀的、清華要求我成為的所不一樣的一種人”。(劉波《蔣方舟:我的清華體驗》)

就在蔣方舟發表了這番“站隊論”後,原本眾聲喧嘩的輿論亂戰似乎突然有了明確的方向。其中被認為反駁最有力的,是昵稱為“861”的網友所發表的兩篇博文。文章借用了暢銷書《中國不高興》的作者王小東那句著名的“情懷黨讓子彈飛,工業黨讓四代飛”,將蔣方舟歸入了“情懷黨”行列。文中的主要觀點是“讓政治的歸政治,技術的歸技術”,清華應該走技術救國和實業救國的道路,“就是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國家發展生產,把餅做大。工業黨的一個信仰是,餅做大了,無論你們左派右派中派誰來搞,搞好的餘地都大些。所以,你們管吵架發牢騷,我們管幹實際的活兒”。而蔣方舟式的“情懷”,“著眼於政治改造,著眼於人和人之間的利益鬥爭和利益分配”,恰恰是清華應該極力避免的。(Beep《為什麼說蔣方舟師妹情懷得太早了》)

自從把蔣方舟與清華唱反調定義為“工業黨”與“情懷黨”之爭後,這場因百年校慶而引發的論戰便轉了向,王小東那篇年初曾引起激烈爭議的長文《中國的工業化將決定中國與世界的命運》也再次被翻了出來。作為“中國民族主義的領軍人物”、“歐洲中心主義堅定的反對者”,王小東文中最核心的觀點是“工業化應是中國的普世價值,但是主流知識分子卻因自己的知識結構問題,‘情懷’至上,成為絆腳石,這是中國前進途中麵臨的最大阻力之一”。他認定坐而論道的“情懷黨”不懂科學,沒有能力,“自己什麼都不會,對國家貢獻非常有限甚至是負麵的”,而工程師和科學家不僅為國家創造了巨大的財富,而且是引領中國走向強盛大國的希望所在。

王小東本人也在校慶期間發表了博文《我要挺一下清華》,力挺清華“聽話,出活”的內部校訓正是這個屬於工程師的時代所需要的。清華學子隻需專注於自己的專業,“踏踏實實幹工業化,就是你們的‘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之後在接受報社采訪時,他進一步批評將陳寅恪的價值置於“兩彈一星”元勳之上是錯誤的,“清華早期的國學大師們研究的魏晉南北朝等課題,當然也重要,但我看不出重要到可以淩駕於清華工程師們完成的重大國家工程之上。就是在‘四大師’時期,與他們智商相當的知識分子們去從軍流血、實業救國等,那些人的貢獻就不重要嗎?”(莊慶鴻《王小東:清華要做好自己的事,甭管別人說什麼》)

王小東的這些言論,其實是他2010年發表的一篇文章《工程師治國強於文人治國》中觀點的延續。然而,在“情懷黨們”看來,正是這種“技術立國論”將清華導向了危險的誤區。他們批評清華“六十年沒給我們貢獻過大師了”,諷刺它是“黨校分部”和“五道口工學院”,認為清華沾沾自喜地將自己定位為“工程師搖籃”,隻是因為“建築比文學更安全,比曆史更安全”。(李承鵬《清華大食堂》)尤其在回首百年成就時,清華津津樂道於出了多少個省部級高官、“兩彈一星”元勳和“五個一進步獎”得主,卻較少提及曾經輝煌一時的國學院及眾多人文學者,被痛斥為自動放棄了最可珍視的那部分傳統。即便是清華的校友和學生中,也很有人對王小東的觀點不以為然。1966年畢業於清華理工科的新華社記者楊繼繩,自稱在大學期間從不知道陳寅恪為何人,連朱自清也是“從毛主席著作中知道的”,如今則為此深感慚愧和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