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旭日陽剛”、“西單女孩”等草根明星登上2010年春節晚會的大舞台,他們也被認為是這個時代最大的成功神話,春晚過後,許多電視欄目把他們作為訪談嘉賓,讓其現身說法講述夢想成真的故事,但沒過多久,這些草根明星的娛樂潛能似乎就被耗盡了(大眾文化沒有“不老的傳奇”,“速朽”才是常態不過,近幾年來《星光大道》、《中華達人》、《中國達人秀》、《我是大明星》、《你最有才》、《我要上春晚》、《中國夢想秀》、《天下達人秀》等電視欄目紛紛以“草根”選秀或“草根達人”為主角。如果說“超女快男”作為“草根”階層走的是青春靚麗的帥男美女路線,那麼這些被獵奇化的草根明星、“草根達人”為什麼也會分享“草根”這個命名,並成為時下電視突屏的“寵兒”呢?或許,值得追問的不是“草根”是誰或者“草根”包括哪些群體,重要的是“草根”被定義的方式以及“草根”作為社會修辭的文化功能。
“我是草根,我怕誰”
盡管“草根”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進入中國,但其成為一種社會流行語,是2005年前後才出現的文化現象。在此之前即使那些以“草根”為主角的娛樂節目,也很少使用“草根”,而用老百姓、平民、普通人等詞彙,這些表述往往與人民、黨、幹部、基層、群眾等命名方式聯係在一起,成為一種延續至今的毛時代遺留下來的社會治理方式(在空洞的官方新聞報道中,這些詞彙依然被使用,隻是其特定的政治性已經很少被提及)。
改革開放以來,個人、個人主義被作為個性解放、人道主義的表述逐漸深入人心,再加上90年代中後期以來公民、公民社會、中產階級社會的討論,公民“審慎而理性的中產階級”取代了人民成為新的社會想象的基礎,與此同時,底層也取代了基層成為弱勢群體的代名詞。而90年代隨著商品經濟所催生出的“大眾文化”也被認為是與官方/政治文化、精英/知識分子文化不同的樣態(“人文精神論爭”某種程度上是人文知識分子被大眾文化邊緣化的微弱反抗)。不管是80年代的個人主義(人性論),還是90年代的公民社會、大眾文化的討論,都建立在對官方/體製及其相關的政治經濟實踐的反抗和批判之上(這種非體製/非官方的想象是80年代以來自由主義論述的基本姿態,在經濟上推崇自由放任、在政治上主張憲政民主、在文化上支持市場邏輯下的大眾文化)。可以說,“草根”的出現延續了個人、公民、大眾等社會修辭方式關於“非體製”、“民間”的文化想象。
在中國傳統的文化想象中,“草”本身是一種輕微的、低賤的身份表述,如草民(一介草民)、草寇(落草為寇)、草芥(草芥人生),是一種與官、士紳相對立的社會階級。“草根”某種程度上延續了“草”出身底層的身份(正如富二代、官二代很難被指認為“草根”),但已經被賦予了現代民主政治的想象。“草根”來自於對英文“grassroots”的直譯,在美國的語境中,多指“基層民眾”的含義,被認為是政治學詞彙如草根政治運動。
“草根”作為中文詞彙最先在港台地區使用,如草根性、草根階層、草根民眾、草根議員等,而80年代末期台灣民主化運動,草根政治也被作為一種紮根基層的民主實踐。顯然,“草根”從80年代傳入大陸,這種基層政治、基層民主的意味被抹去,變成了一種個人/人人都可以獲得成功的“草根夢/美國夢”。這種有選擇性的文化誤讀與“草根”在大陸獲得流行的契機有關。2005年湖南衛視舉行真人秀節目《超級女聲》(第二屆)大獲成功,這場“全民造星運動”被描述為“一場草根階層的狂歡”,諸如李宇春等平民歌手“一夜成名”的事跡被認為是草根階層成功的典範。
“超級女聲”借助手機短信這種新的媒介平台來實現觀眾與選手的互動,這種通過電視選秀來製造大眾明星的方式,改變了90年代以來依靠演藝公司、演藝學校來推廣、打造明星偶像的路線,是對《美國偶像》欄目的成功借鑒。就在2005年,一名“非著名相聲演員”郭德綱成為最著名的“草根”相聲演員,郭德綱及其德雲社名噪京城,民營相聲劇團等劇場藝術開始活躍京城夜生活。相對相聲演員多依附於中國廣播藝術團說唱團、中國鐵路文工團等體製內演出機構,郭德綱被認為是體製外、民間藝術、傳統相聲的代表。無獨有偶,在新世紀以來的影視演員中,群眾演員義“草根”王寶強成為名副其實的“大明星”,“草根”王寶強以其相對固定化的形象(多演純潔、善良、傻氣的農民工或具有奇異並創造奇跡的普通士兵),“穿越”、整合或者適用於獨立電影、中產階級賀歲劇和紅色題材影視劇等不同類型的劇種。如果說超級女聲、“草根達人”主要依靠手機、網絡、電視選秀節目等新媒體形式來“夢想成真”,那麼郭德綱作為“民間”藝人7民營劇團的成功則與文化生產機製的轉變有關(與50年代相聲演員成為人民藝術家以及80年代以來相聲演員最先成為大眾明星不同),而王寶強的意義在於日漸成熟的主流文化依然內在地需要草根式的人物來建構完成。
在“草根”借助“超級女聲”的媒體效應成為社會流行語之時,有一首網絡歌曲《我是草根我怕誰》應時而出,這首模仿周傑倫隻八?風格的歌曲講述了“草根”的心路曆程:
你是大牌你是權威
你是媒體追捧的對象
我是草根我是網蟲
我是小角色我無人問津
你有聲望你很富有
你有腰纏萬貫的投資商
我沒有背景也沒人知道
可這些如今看來並不重要
比的就是創意拚的就是想法
小人物也可以譽滿天下
你是大人物可以批評我差
但卻不能阻止我的步伐
我是草根我怕誰
大家喜歡我的另類
網絡時代我和你平等百姓才是真正的評委
天天我都在努力
希望有一天可以出人頭地
其實也沒有關係
隻要秀出自己就可以
天天我都在努力
希望有一天可以出人頭地
其實也沒有關係
隻要秀出自己就可以
這首歌在“你=成功者=權威=投資商=大人物”與“我=小人物=網蟲=‘草根’”的二元對照中,把“草根”界定為無權無勢的小人物,敘述了“天天我都在努力,希望有一天可以出人頭地”的奮鬥成功的夢想。而得以成功的社會機製在於曾經被作為“背景、後台”的“名聲”和“權力”如今“並不重要”了,因為“網絡時代我和你平等PK”,並且“百姓才是真正的評委”。可以說,這首歌很準確地闡釋了“超級女聲”的示範效應,通過“平等和“百姓”的短信投票,就可以成為“超級大明星”,“網絡時代”被賦予了平等參與、機會均等的民主想象(短信、博客、微博等新媒體技術都被認為推動了社會民主化)。
更為有趣的是,在“你一我”的對比中,“我是草根”是一種張顯主體性的表述。與底層、弱勢群體作為他者不同,“草根”被塑造成或建構為一種成為主體的路徑,就是“隻要秀出自己就可以”。在這個意義上,“草根”延續了80年代個人、個人主義的文化想象,也成為“美國夢”最為生動的山寨版本。
從這首歌中可以清晰地看出,“草根”的浮現與新世紀以來網絡等媒體的發展有著密切關係。“草根”與其說是與體製、官方、主流、精英相對立的概念,不如說是網絡、電視媒體重組時代的產物,或者說“草根”的“被發現”始終聯係著不斷推出的新媒體(如博客、微博)可以給人們“草根”帶來更多成功機會的想象。
首先是網絡媒體,不管是作為“草根”“前身”的芙蓉姐姐、“後舍男生”(當時被稱為“網絡紅人”),還是當下的草根明星“旭日陽剛”,都依賴於BBS、博客、視頻網站等網絡平台的出現。“因為這是一個‘草根’的時代,任何人都可能通過網絡在一夜間為廣大網民所知,不再有門檻,隻要你夠個性,夠大膽”,“草根”文化被認為是網絡文化的基本特點,盡管“不再有門檻”,依然可以看出網絡用戶中年齡、學曆的界限,但相比報紙、電視等非交互式媒介,網絡具有參與度高的媒介優勢。另外,在以點擊率和注冊人數為基礎的網站運營模式中,也不乏網絡推手製造網絡紅人來積累人氣。其次是電視媒體,新世紀以來也是電視媒體逐漸走向產業化、集團化的過程,在製播分離的改革中,收視率成為決定欄目存活的重要標尺,在這種背景下,《超級女聲》、《星光大道》、《中國達人秀》等真人秀節目成為近些年受歡迎的電視欄目之一。
也正是借助網絡及電視媒體的互動,郭德綱這個名不見經傳的草根藝人在2005年成為最為有名的相聲演員,“旭日陽剛”、“西單女孩”也憑借著網絡視頻而從地下通道的流浪歌手“搖身一變”為“草根達人”,就連他們的藝名也來自網友的命名。在這個意義上,“草根”的“顯形”與其說來自於技術上不斷降低的媒體門檻,不如說更是這個媒體整合的時代製造出來的“新噱頭”,正如在“個人”式的成功越來越艱難的時代(種種壟斷性資源及社會體製的固化使得市場經濟內部的機會平等越來越少),草根式的成功或幸運最大限度地支撐著“人人都有機會成功”的神話,隻是這並非一個新鮮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