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李健吾——話劇與話(1)(1 / 2)

李健吾(1906—1982),山西運城人,筆名劉西渭。近代著名文學家、戲劇家、文學評論家、文學翻譯家。1930年畢業於清華大學文學院外文係。1931年赴法國入巴黎大學研究福樓拜等現實主義作家及作品,是中國最早從事外國文學研究的學者之一。

李健吾自小便酷愛戲劇,學生時期即參加話劇演出,曾任清華大學清華戲劇社社長。1923年開始發表劇本《出走之前》,先後共創作、改編近50部劇作。他的劇本貫串著反對帝國主義、封建軍閥的愛國、民主思想,注意反映勞苦大眾生活感情,情節緊湊,布局嚴謹,人物性格鮮明,語言生動,被稱為具有浪漫主義特征的劇作家。抗日戰爭期間在上海從事進步戲劇運動,曾創作《老王和他的同誌們》《這不過是春天》《十三年》等劇本,是上海劇藝社及若幹劇團的骨幹。在文藝批評領域,他常旁征博引,有獨到的見解和鞭辟入裏的分析,他的文論主要收入《咀華集》和《咀華二集》中。

顧名思義,話劇是用話寫的了,凡人有嘴就會說話,似乎寫話劇劇本,在口語方麵,不該存在什麼困難。有人伶牙俐齒,說起話來,真是“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可是寫劇本,不一定就能寫出清詞妙句的對話。有人精通寫劇理論,編過寫劇手冊,輪到自己寫劇本,也許情節曲折驚人,可是不耐一讀再讀。俗語說得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作為工具的口語還欠熟練,寫話劇自然就要功虧一簣了。一個人能言善語,說的隻是自己的話,而寫話劇的人,卻要會說各樣人的話,自己的話隻能算是其中之一,這不簡單。寫了許多鬧劇和喜劇的莫裏哀,平日不大言笑。有一位大貴人,心想莫裏哀是一個演戲的小醜,自己又寫逗笑的好戲,希望他能在宴會上助興,滿座為之歡然,就把他作為客人也請了來,不料他終席未發一言。聞名不如見麵,真是掃興得很。

據說王爾德這位英國頹廢劇作家,口才出眾,粲花之論,美不勝收。我們讀他的劇本,例如《少奶奶的扇子》,確實漂亮。不過我們必須指出,人物的口語,像是他放在他們嘴裏的,實際隻是他的漂亮話的翻版,並不怎麼切合各人的情況。所以盡管口語漂亮,劇本算不得上乘。

法國17世紀有一位理論家,就是歐比雅克(aubignac)院長,寫過一本有名的《戲劇手冊》(1657年),把三一律提到必須遵守的程度,可是一連寫了四出散文悲劇,都不成功,倒是用詩寫悲劇的拉辛,得到最高的榮譽。無怪乎莫裏哀挖苦他,讓他的人物說:“最愛說起法則的人也比別人多知道法則的人,寫出來的戲反而沒有人誇好。”

(《太太學堂的批評》第六場)

我們不應當輕看話劇的表現工具:口語。

以我作例來說,我是一個知識分子,算得上知書識字,能言善道,有時候居然也引經據典,鉤輔格磔,信口開河,論列是非。我很晚才讀到《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一邊讀,一邊身上直起雞皮疙瘩。別的不說了,單聽這幾句話看:“什麼是不熟?人不熟。文藝工作者同自己的描寫對象和作品接受者不熟,或者簡直生疏得很。我們的文藝工作者不熟悉工人,不熟悉農民,不熟悉士兵,也不熟悉他們的幹部。什麼是不懂?語言不懂,就是說,對於人民群眾的豐富的生動的語言,缺乏充分的知識。許多文藝工作者由於自己脫離群眾、生活空虛,當然也就不熟悉人民的語言,因此他們的作品不但顯得語言無味,而且裏麵常常夾著一些生造出來的和人民的語言相對立的不三不四的詞句。”我寫話劇有過一些失敗的經驗。一個起碼而又致命的創傷,就是這裏說起的“不熟、不懂”,常常“顯得語言乏味”,尤其要不得的是“裏麵常常夾著一些生造出來的和人民的語言相對立不三不四的詞句”。口語直接表現劇中人物的思想感情,“不熟、不懂”,既不樸素,又無文采,話劇寫不好,是當然的事了。

其實口語對話劇的重要,早在1934年,魯迅就把問題提出來了。那就是他在袁牧之主編的《戲》周刊上發表的那封回信。他對改編《阿q正傳》為劇本提出了兩個問題:一個問題和形象集中有關係,一個問題和口語運用有關係。他告訴我們:“這劇本最好不要專化,卻使大家可以活用。”魯迅和毛主席一樣,重視客觀效果,隻是毛主席深入一步,又把問題擺到生活實踐上(魯迅在別的文章也談到這一層)。魯迅指出:“給紹興人看,戲的口語就要紹興化,但是為一般觀眾看,隻好編一種對話都比較的容易了解的劇本。”一般劇作家未嚐不希望為“一般觀眾”寫劇本。在舊社會,“一般觀眾”和“人民群眾”不就完全相等。然而就是這樣和人民群眾不完全相等的“一般觀眾”的口語,我們也不見得就熟、就懂。

拿我來說,我從10歲起,在北京讀書,說所謂“官話”(我不敢把它稱為“國語”),該是有譜的了,其實不然。我這期間一直和母親在一起,她說的是晉南土話,自然而然就形成我的“官話”底子。我身邊還有一些真正北京土著,不知不覺,又撈了一些“京片子”進來。後來我在上海住了將近20年光景。我的所謂“官話”就南腔北調,紛然雜陳了。然而這一切還算不得我的口語的全部內容。我讀過一些古書,古書裏的活文字往往在我嘴裏成了死語言。用好了,增加韻味;用得不好,不知所雲。糟的是,死語言外加一種翻譯調子。我有一時搞搞翻譯,句子笨裏八幾睜,看上去像煞中國語法,實際上塗脂抹粉,細看就看出小老道的妖法破綻。茅盾兩年前曾經號召大家多方麵吸收語彙,豐富創作語言,完全正確。難題卻在實踐時,我怎麼樣才能把這鍋中外古今的大雜燴燒成一道上口的好菜,這不簡單,很不簡單。營養是需要的,可是不經過加工,就想端上台麵來,一定會貽笑大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