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鄧以蟄——藝術家的難關(1 / 2)

鄧以蟄(1892-1973),安徽懷寧人,字叔存,美學家和藝術理論家,中國現代美學的奠基人之一。他是清代大書法家和篆刻家鄧石如(1743-1805)的五世孫,可以說出身於翰墨世家,同時也是我國“兩彈元勳”鄧稼先的父親。1907年留學日本,在東京弘文學院和早稻田大學學習。1917年赴美,入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及研究院專攻哲學與美學。分別於1929-1937年,1945-1952年任清華大學哲學係教授,講授美學與美術史。1952年全國院係調整後轉入北京大學哲學係任教:授。

鄧以蟄主要有兩大學術貢獻:一是在“五四”運動前後提倡新文藝,用黑格爾美學來觀察“五四”後的新藝術,主張用理想的藝術去對抗膚淺平庸的藝術。二為對中國書畫的曆史及美學理論的研究,把中國的書畫理論作為一種哲理進行探討。主要著述有《藝術家的難關》、《南北宗論綱》《國畫魯言》《畫理探微》《六法通詮》《書法之欣賞》《辛巳病餘錄》等。鄧以蟄的美學思想尤其是其書畫論對中國近代美學作出了重要的貢獻,成為與朱光潛、宗白華齊名的重要美學家。他繼承並沿用了我國傳統藝術理論中“意境”這個重要範疇來探討書畫作品的創作和欣賞,豐富了“意境”說的內容。鄧以蟄學貫中西,其美學思想中融彙了西方美學思想的超功利原則,在我國現代美學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

自柏拉圖要摒棄我們藝術家(詩人在內)於他的共和國之外,我們的冤屈至今還沒有訴清白呢。柏拉圖說藝術不能超脫自然(謂自然的模仿),而造乎理想之境;我們要是細細解析起來,藝術畢竟為人生的愛寵的理由,就是因為它有一種特殊的力量,使我們暫時得與自然脫離,達到一種絕對的境界,得一刹那間的心境的圓滿。這正是藝術超脫平鋪的自然的所在;藝術的名稱,也就是這樣賺得的。柏拉圖不引用藝術為到達理想國一絕對境界一的椎輪大輅,反以為藝術是他們的理想國中所鄙棄的自然的影子。這自然竟是絕對境界一烏托邦一的守門猛犬;藝術若是衝它不過,真要冤屈一輩的了。

驟然看來,自然這名詞是何等可人,仿佛唯自然能對我們吐露宇宙的真消息。藝術若真有存在的價值,必得宇宙的真底蘊它也能吐露一些才算得。為什麼要說自然與藝術是兩件東西?在此我且先引申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一句話說,權也說“自然可自然,非尋常的自然”。尋常的自然,反怕是人為的居多,或就是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的聖人的累世功德了罷。這功德深刻在我們知覺裏,是亙古不磨的。知覺裏這些亙古不磨的典冊,夠得藝術家的衝鋒破陣。

你看:藝術家臨繪畫的時候,一動手,不等到美的程式有所安排,他的知覺就要處處提醒他,務使他感到不是這點不對,就是那點差池。結果他畫的如果是人物,這人物的姿態必定照他知覺的要求:或是臨流釣月的姿態,或是倚風懷人的姿態。這姿態必使人人看到,得以欣賞其間的意趣。假使意趣表現得不充分明了時,圖中人膚發的色澤,與形體的均勢,都算不得什麼了。不僅如此,有時還要畫出故事出來:什麼流觴曲水了,什麼林下七賢了,這種與文學家爭得鑒賞者愛寵的技能,一般畫家是不惜他們的精力去實切講求的。要是山水畫呢,一幅中不是崎嶇山徑,斷續行人;就是推窗對景,流連之至。仿佛宇宙之大,終逃不了人的手掌心!倪雲林雖覺人類腳跡,足汙大地靈秀,但他也舍不了篁裏茅亭,為棲息意誌之所,似乎美的感得,處處要人事上的意趣做幌子,否則造宇宙就搦不攏來了。文學以寫感情為主,更逃不了以人事為藍本的例子;你如果要寫一種感情,必先要把能起這種感情的人事架造起來,才能引人入勝。可憐一般文人,被整群這樣要求的讀者,鞭撻得實在不堪了:要他寫什麼男女愛情,要他寫什麼悲歡離合;處處必得曲盡情理。情理就把藝術家層層束縛,解放的日子,好難盼望得到!

所謂人生從狹義方麵講來,原隻有保持生命為它的唯一的勾當。在性情方麵,生息生息,這個勾當就會把幽隱蕩漾的情感,結成一段一段的本能。懷了這個本能,走遍天涯,都可以尋得他的衣缽。你看:隻要天授你一個男人的形體,你無論到什麼地方,都尋得著你的對偶一女人;卻是這個對偶,在狹義的人生眼裏看來,是實用的,是傳布種子以延長生息的。再你有你的口,何處尋不到食物。有你的眼睛,何處不可以保護你的生命的安全。有你的耳朵,還有什麼危險能侵入你的生命安全的範圍之內來?這實用化的本能,它才沒有什麼留有餘地的情趣呢!生命因為要保持的逼迫,機體上遂無端湧出眾多的官能,好幫它分擔這保持的職務。寢假又發展一個中央集權的腦府。自從有了腦府,各官能卻更省事了。如今:外界若向你的眼睛呈露一種光波,腦府發出命令,說是紅的,你的眼睛就得認為是紅的;不像從前腦府未發達的時候,你的眼珠險幾險要鑽出眼案似的,來探求這光波搖動的性質;抵死還說不定這光的意義,徒有其印象而已。耳根在從前也是照樣的笨重,其他官能的發展都是一律如此。五官自受了這腦府的管轄,宇宙間一切的現象,都不是它們從前的渾然天成的樣子了,從前無論有沒有人理會它們,都不會影響到它們的本色,自從人類的官能匍匐在地,當頭是腦府的聖旨以來,它們就好像搭上了一麵有顏色的頭巾,由處女變成娘子,動靜都有意義了,無心的轉移,都要防人類的官能們的猜忌。宇宙的自然,到這時真不自然了,我們的性情官能向著實用的方麵鍛煉,結果隻是順著利害成日裏活動的一座機械,漏下無窮的經驗,磨成無限的知識好供腦府應用配置。看看走狗烹、良弓藏的日子到了,性情官能!腦府都用不著你們了。因為府裏如今所藏的知識,足夠使用一輩子的。這些知識,也就是藝術家的知覺的內容,與觀者讀者的欣賞藝術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