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縮短距離成為舞台表演中促成變化最重要的因素,是因為這裏縮短距離最能說明眾多的舞台演出改革的最本質的東西。今天,當我們走進國外許多劇場時,印象最深刻的一條恐怕就是感覺演員離自己之近,就在眼前,仿佛一伸手就能觸摸得到。燈光設備的完善使導演能夠有更大的選擇來集中觀眾視線的焦點;音響(包括建築物聲音的自然反射)的清晰度使我們的耳朵能捕捉到最輕的歎息,最微小的變化。當然,還有觀眾的安靜程度,都構成了前所未有的“親切所有這些對表演者的影響是巨大的。這裏我可以談談個人的體會。《茶館》這個戲是我們北京人藝演了幾十年的戲,過去大部分時間是在首都劇場演出的。1980年我們應邀去歐洲的西德、法國與瑞士演出,去年又去了日本。我們在大約20個不同的劇場先後演出,必須適應各種不同的舞台條件,其中絕大多數觀眾的距離要比首都劇場近得多。在有些劇場第一排的觀眾簡直就在鼻子底下,有的劇場的舞台台板是向前傾斜的(其實也是為了造成上麵所說的“親近感”),真是一不當心就會掉進觀眾席去。在這種情況下,演員勢必要調整整個表演的幅度和“投射力”,也就是說要“收斂”一些。經過一段時期的實踐,我以為有些重要的結論是應該得出的。
首先一個問題就是“收斂”什麼?我們發現,凡是人物吃得透的戲,也就是演員的心理動作、形體動作都掌握得非常具體的戲,那麼“收斂”也好,“放開”也好,都照樣可以得心應手,而且一般地說,並不存在什麼需要“收斂”的問題。相反地,原來就沒有吃透的東西,一“收斂”反而就露了原形,看上去愈發地沒有內容。我們還發現,雖然第一排觀眾離得近了,後座的觀眾總還是距離好遠的,按道理說,既然我們降低了“投射力”,那麼後座的觀眾應該處於看不清、聽不見的境地。但是事實並非如此,對第一排來說是精彩的戲,對最後一排也是精彩的。這一點甚至對台詞來說也是這樣。所謂聽得清與聽不清,在多數情況下,隻靠音量充沛,吐字清楚是解決不了的,更重要的往往是演員是否充分表達了台詞的邏輯、願望,人物的心理狀態以及隱藏在台詞背後的沒有說出來的話。這就使我們不能不考慮,通常所謂的“投射力”,在現代的舞台條件下,其實是多餘的、真正“費力不討好”的東西。
近幾十年的舞台表演總的來說是朝著含蓄、真實與低調走的,不能不看到這與電影、電視的發展有關。從電影的特寫鏡頭誕生之日起,那種力竭聲嘶,青筋暴露的表演方法就不能不開始走下坡路。除了這種榜樣的作用之外,我們還不能不考慮到更深刻的社會原因。由於電影電視的發展,以表演為核心的藝術得到了空前的普及。許多過去隻是偶然看一次戲的普通百姓,現在每年要在銀幕和熒光屏前度過上百個小時。如果說,演員的表演也是一種信息的話,那麼今天的觀眾接受這種信息的本領是大大加強了,因此他們理所當然地要求更細膩、更深刻、更能回味的人物形象,厭棄那種麵提耳命式的、唯恐觀眾不明白的解釋性的過火演技。也正是在這種審美觀念變化的情況下,在表演理論上才出現了一些新的要求和評論標準,例如含蓄性、反襯低調等等。
重要的是,這些變化與發展並不隻發生在電影電視中,舞台表演同樣也在受到這些要求的製約。
現在我們應該回到本文開始時提到的現象:普遍地說,今天世界上的演員多數是舞台與銀幕(屏幕)雙棲為生。我們甚至可以進一步說,這種現象不但沒有影響表演藝術的下降,反而促進了表演藝術的提高。
從經濟角度說,話劇遠不如電影電視賺錢。在我國,似乎不存在這個問題,但是隨著我們文藝事業的經營方法與工資製度的改革,這個問題遲早也要被提到日程上來。在西方,電視的興起更造成了一種不協調的現象。由於電視節目需要量大,每年能吞噬成百上千的電視劇,於是不可避免地產生了粗製濫造的現象,特別是一些趣味不高的被叫做“肥皂歌劇”(因替肥皂作廣告起家而得名)的連續劇更是多得不可勝數。演員為了賺錢常常違反自己的藝術良心去擔任這種節目中的角色,有時候甚至一演就是多少年。這樣,要不要演舞台戲的矛盾尖銳化了。
有一位美國的“明星”和我談到過這個問題。他說,由於要養家,隻能靠拍電視賺錢,但是這樣做了幾年之後他發現自己作為演員的基本功在“退化”,引起恐慌,於是下決心,寧可承受經濟上的損失,每年都要抽出一段時間到地方上的小劇團去參加舞台演出。他說,要想保持自己表演藝術的青春,這是必不可少的投資。
我以為他的話是真誠的,也是有道理的。那麼,這些所謂“基本功”指的是什麼?為什麼在銀幕或屏幕上就難以獲得,非要到舞台上來追求呢?
這裏隻能觸及幾個我認為比較重要的方麵:
頭一個問題就是所謂“活的反饋”。每一個有經驗的演員都知道,活生生的觀眾對自己的表演的反映是多麼重要。我這裏指的不是那種追求廉價效果,嘩眾取寵式的表演,但是我也不相信演員應該完全不意識觀眾的存在,百分之百地“掉進角色”,忘記了自己是在演戲。這是對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係的一種誤解。斯氏在導演《奧賽羅》時就曾明確地向演員指出過,演員在舞台上不可避免地會意識到自己的服裝、化妝,甚至燈光的角度所造成的效果。他並不是要演員去忘掉這些,隻是要求演員把注意力放在人物當時當地的心理形體動作上去就是了。在實際創作中,觀眾是表演藝術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觀眾不隻是用笑聲或鼓掌來表達自己的意願,有時候,整個劇場可以寂靜到掉一根針都看得見,另一些時候忽然幾百人同時覺得喉嚨發癢,需要咳嗽一下。這些“反映”是演員需要的營養,在攝影機或攝像機前則是另外一回事了。有經驗的演員固然可以事先預計觀眾的反映,但那畢竟是想象出來的,不能相提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