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和一對新婚夫婦住在對麵炕上。在他們來之前這對新婚夫婦已經把炕燒熱了。他們迅速把東西大致整理好,這對新婚夫婦已把燒的柴準備好並把外麵灶台上的大鍋洗得幹幹淨淨,並幫他們挑水把水缸放滿。這對小夫妻非常和善,大約二十歲左右,稱他們為大叔和大嬸。
第二天他們走訪了各戶人家,第三天他們就上工了。小村的村頭掛了一段鐵軌當做鍾,隊長敲鍾為號,大家慢慢走出來聚合,人逐漸來齊了,走到地頭,坐下來再抽上一袋煙,然後幹活。他因為以前在地裏幹過,所以頗得農民的稱讚。上午幹兩個多小時。下午再幹兩個多小時。農活並不累,中間休息的時候,大家神聊一通。不久他們就深深地愛上這裏的純樸憨厚的農民了。
這裏每人有三四分自留地,他與妻子加上孩子也分了大約一畝自留地。小村子各家的自留地裏莊稼長得整整齊齊,決找不到一根雜草,蔬菜也是綠油油的,而公家地裏則是雜草和莊稼比高低。農民編個順口溜:“自留地裏打衝鋒、公家地裏磨洋功。”幾個老農告訴他,才土改時可不是這樣,幾輩子沒有自己的地,才分到地,各家各戶都“頂著星星上工,戴著月亮回來”。老婆、孩子齊動手,中午老婆回家做飯、送幹糧來,男人在地裏幹活舍不得這點時間。老農民還歎口氣,說:“好日子沒過夠啊!”
老農民還告訴他,這陣子已經好多了,五八年大躍進,吃大鍋飯,命令家家殺豬,說是割資本主義的尾巴,殺豬後狠吃一陣子,豬殺光了,雞也宰光了,以後幾年可把人餓壞了。
這裏是極為肥沃的黑土地,他這個“老九”,一年下來一畝自留地還產糧千斤以上,公家地裏每畝隻產一二百斤。還荒了大片的地。他想,在農村生產關係與生產力不適應的狀況,中央到底知道不知道?
他下放這個地方叫下夾河公社、崗東大隊、大央小隊。這個大隊共有四個生產隊,第一生產隊就在大隊所在地,大央是第二生產隊,在半山腰上,另兩個小隊在更高處。整個大隊共有二十多戶五七幹部,每隔一個月開一次會,學習文件和談談體會。五七幹部全都是來自沈陽市和撫順市,有一半以上是技術人員,另一小半是原行政幹部。大家都在落難時期,互相關照,相處得較好,年齡最長的一位已五六十歲,是冶金工業部的一位有經驗的技術人員,最小的一位是個女士,二十出頭,還沒有成家。
這是一個很美的小山村,遠處是青山,大家都到這個山上去打柴。山上流下的泉水清清,村民到這裏來洗衣服。除冬季外,男女還都到這裏來洗澡。這裏的民俗比較開放,老太太的丈夫死了一樣改嫁,男女平等,民風甚佳。
這時不許養豬、養雞的禁令已經停止了,他和妻子還養了一窩雞和一口豬。秋收以後,冬季很快到來了。和他們同住的年輕夫妻隨父母一道在秋收以後遷到黑龍江省。據說黑龍江相對富裕一些。他們自己住在小房裏,外麵是灶台、廚房,裏間是臥室,兩人就在這裏迎接東北地區嚴冬的到來。
小山村各戶住的都是草房。更要命的是窗子沒有玻璃,南窗釘的塑料布,北窗是糊的窗紙。這裏冬季基本上沒有農活兒,叫做“貓冬”。各家串門、走親戚。他和妻子商量,妻子冬季回上海,看看母親和兒子,開春以後把兒子帶來,也參加“鍛煉”同時也培養兒子與父母的感情。商定後他再一次送妻走上半天的路,上了長途汽車,到了本溪市再上火車。幾經周轉才能到上海。
他一個人在農村度過了嚴冬。
在“五七戰士”中,多數知識分子還相信總有一天還要回城,參加祖國建設,也有些人對前途徹底悲觀失望了。他屬於前者。時間是寶貴的,他下決心利用這幾個月的時間學點知識,他最後決定攻讀日文。日本戰後經過一段艱難時期,六十年代經濟起飛了。多學一門外語總會有好處。此時他已掌握英語、俄語下決心再攻下日語。他白天抽出大部分時間學,晚上經常在油燈下攻讀到深夜。他還買了一個可收聽短波的小收音機,晚上收聽日語廣播。當然是用耳塞聽的,那時“收聽敵台”也是一條罪狀。
伴他度過漫漫冬夜的是一條大黃狗。這條大黃狗就是搬到黑龍江的那家農戶留下的。主人走後他收養了這隻可愛的大黃狗。那是一條很漂亮、健壯的雄狗。他至今還記得有幾次他下工回來,天色已很灰暗,妻子坐在小板凳上,在灶台前做飯,閃閃的爐火把妻子的臉照的比什麼都美麗,那條大狗坐在妻子的旁邊,狗鼻子比妻子的還高一點,那真是一幅美麗的油畫、他有時要在外麵欣賞幾分鍾才進來。妻子走後,每晚他看書時那條大狗臥在他椅子的旁邊,伴著他到深夜。
傍晚時他常到各戶串門,有兩戶人家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一個姓劉的四十多歲的老貧農,在文革期間因為一句話被紅衛兵套在麻袋裏打了一頓。老劉的妻子身患心髒病,驚嚇使她當場昏倒了,被送到縣城醫院。老劉受傷不重,一瘸一拐的走到縣醫院看妻子,可憐妻子已不能說話了。臨去醫院時老劉把所有的錢都放在妻子口袋了,並說不論花多少錢都要把命保住。這次見麵妻子隻是看著丈夫淚如雨下,已說不出話了,老劉也泣不成聲,沒有幾分鍾妻子就走了。放在妻子口袋的錢也被別人偷走了。老劉說:“自己人財兩空,回到家裏看到自己四個孩子,怎麼活下去?”一個壯漢,說到這裏也流下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