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疏影之千帳燈(3 / 3)

“惜言,如果你知道我是誰,或許你就會明白,千帳燈,我是決然不會交出的。”他的聲音淡若微塵,不起絲毫波瀾,“當今皇上曾有一名禦前侍衛,姓奈名何。”

竹影心頭一驚,這些年來,她與他朝夕相處,卻始終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原來早在她當初問她姓名的時候,他已經將告知於她,隻是她卻終究不曾意識到。

奈何,這樣一個藏著深深歎息的名字。

莫惜言的臉色略微一變。

“近年來,凝幽閣勢力逐漸擴大,居廟堂之遠,皇上甚感不安,於是派我探查情況,更命我務必要將千帳燈帶回。”

千帳燈,看似琉璃一般晶瑩剔透,其實其中是寫有隱藏著的內容的。當燈火亮起來時,燈上字符的影子映在牆上,其中所呈現的,全都是在江湖中失傳已久的妖鬼秘術,更有易魂、轉魄等禁術,若是被有野心之人得去,對朝廷來說是一個極大的威脅。

但是,雖然傳聞如此,但自從千帳燈誕生以來還從未有過一個人修習成了其中的術法,並且更奇怪的是,所有持燈之人都會在燈點燃後一兩日內莫名死去。所以千帳燈也因此背負上了一個不詳之名,但盡管如此,想得到它的人依然不計其數。

這些,竹影原先都不知道。

“原來你竟是朝廷的人。”莫惜言沉吟,有許多曾經不明白的問題就在他的這一句話中瞬時了然,“可是,你既然得了千帳燈,理應回去向你的主子複命請功才對,怎麼卻呆在這荒山竹林裏?”

說到這裏的時候,她看了他身後的竹影一眼,眼神複雜。

她所問的,也是竹影心中所疑惑的。

他的眼睛垂了下去,第一次,竹影看到他的眼中出現失落的神情,她曾以為溫潤如他,淡雅如他,是不會有這種神情的。然而這次,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她的心隨著他的一個眼神而難過不已。

莫惜言似是看透他心中所想,繼而說道:“你盜走燈後,我向閣主請罪。閣中放出風聲,說千帳燈已被盜走,盜燈之人學會了其中數種術法,擊傷我閣眾多人。想必是你那英明神武的皇上聽信了這消息,認為你才是最大的威脅,於是派人擊殺你,你身負有傷,這才躲到這竹林中苟延殘喘。”

聽到這最後四個字,奈何尚無什麼反應,竹影卻已握緊了雙拳。她的心中有憤怒,有恨意,為了那個人所有的遭遇。

她並不傻,雖不了解那些江湖往事,卻能從兩人的對話中感覺到他們的關係並不一般。否則,身居凝幽閣要位的莫惜言怎能以身試險,放走一個不相幹的人?

那憤怒逐漸化作了難過無力。對於他的過往,她從不知曉,而他的未來,她也無權幹預。眼前的女子和他是有一段故事的,甚至現在仍在延續著,而她,始終是個外人。

“無毒不丈夫,對於皇上的決定,我毫無怨言。成大事者,就是要狠得下心。”他淡淡苦笑,“我便成不了大事。”

他的心太軟,割舍不下的,有太多。

年少的抱負,錦繡的山河,曾經刻苦銘心的回憶,還有……身邊立著的這個女孩。

風拂竹動,竹影映心。

隻可惜,有些話,是再也沒有機會說出來了。

“交出千帳燈,我定不殺你。”莫惜言又重複了一遍。

“凝幽閣造已經造下太多殺孽,若是得了千帳燈,江湖中或許又會掀起一陣血雨腥風,不知多少生靈塗炭。”

“你終究太心軟。”莫惜言抽出了劍,“可是,今天無論如何我都要拿千帳燈回去複命。”

“那,就拿我的性命回去吧。”

他說著,閉上了眼。

女子手中的長劍如同遊龍,直向他喉間襲來。

(七)

“竹兒,你為什麼這麼傻。”

竹林精舍內,他望著這個和他朝夕相處幾年的女子,白日裏為他擋劍的人。千鈞一發之際,她撲身擋在他身前。莫惜言的劍勢生生收住,卻仍劃傷了她胸口。

“傻便是傻了,哪有什麼為什麼。”她望著他笑,燈火下,身邊的人是這樣近,仿佛觸手可及。

莫惜言終究是走了,沒有拿走千帳燈,也沒有取他的性命。沒有人知道,在她來之前,其實閣主並沒有下達給她帶回千帳燈的命令。之所以這樣說,隻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個借口而已。

一個去看他的借口,一個這麼多年來她都無法忘記他的借口。

這些年來,他的身上一直帶有嚴重的舊傷,反反複複發作,隻是憑借內力勉強壓製,這才存活到至今,表麵看著與常人無異,其實早已傷透髒腑。莫惜言所說“苟延殘喘”並不為過,他的生命,確實已經快走到了盡頭。

但竹影並不知道這些,眼見莫惜言走了,終於鬆了口氣,以為終於可以恢複到從前那般平靜的日子了。

“竹兒過來。”他招呼她坐在他身邊,將千帳燈持在掌心。不見點火,也沒有燈油,那燈竟徑自亮了起來,燈火映著她和他的容顏。

牆壁上,無數影子投射而出的密密麻麻的字符,都是她從來不曾見過的術法秘笈。

“竹兒,將它們全都記住,隻有一夜的時間。”

她雖不知為什麼,但看他鄭重的神情,也就不再多問,依然而行。她天資聰穎,又極為用心,到了天快亮的時候,已經將上麵的心法秘笈全部背熟。

天亮了,陽光照射進來,千帳燈的光芒漸漸暗了下去,牆上的影子也都消失不見。

竹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醒來時已到黃昏十分,身邊的千帳燈不知何時化成了碎片,一地蒼涼。她喚了聲叔叔,不見人應,心中感覺不好,於是找遍了整個屋子,依然不見他的蹤跡。

在他的房間裏,他發現了一張留給她的字條。

“竹兒,我早年受傷,需每五年服奇藥磬心草數株,如今時間已經快到。但此藥蹤跡難覓,我亦不知將去往何處,一切但憑天意。竹兒去留隨意,無需記掛,有緣自會相見。”

她的心頓時沉入穀底,淚水滴落在地,綻開小小的花朵。

他終究還是走了。自與他相識以來,她日日都怕與她分離,然而這一天不可避免地到來了。

他走後,她在竹林精舍中住了一年,將他最後讓她記住的術法練得純熟,也等了他一年。之後,她決定離開這裏去找他,天下之大,她相信總能遇到他。

直到下了山,入了江湖,她的一身術法才為人所知。江湖中都傳言她世外而來的高人,直到這時她才知道,原來他讓她所擁有的,是江湖中幾乎人人夢寐以求卻求之不得的東西。

可是,沒有了他,即使擁有再多又能如何?

她在江湖中闖蕩,一麵尋找他的蹤跡,一麵尋找那種叫做磬心草的奇藥,卻始終都毫無消息,直到遇到疏桐。

那時候疏桐還不是疏影組織的首領,隻是一個被奇蠱桃花雪侵占了身體的少年。疏桐說可以幫她找到她要找的人和藥,條件是讓她將桃花雪從自己的身體裏剝離出來。

竹影答應了。

後來,疏影組織成立,並在短短時間內迅速擴大,勢力範圍越來越廣,竹影也成為了組織中的第二號人物。然而,她所要尋找的那個人,卻依舊毫無蹤跡。

但她依然在找。

竹影不知道的是,千帳燈不用燈油,它所用來燃燒的燃料,是持燈人的生命。這也是為什麼那些曾經持燈去修習其中所載術法的人都死去的原因。

這種死亡,無一例外。

她也不會知道,他在字條中所說的早年受傷的確不假,而那種叫做磬心草的奇藥,卻是根本不存在的。當他知道自己患病的身體已時日無多時,決定為她做最後一件事——燃燈。

用他最後的生命。

當她在記著牆上影子投射出的字時,他的生命正隨著千帳燈的亮光一點點加速燃燒。當清晨到來,她記住了所有的內容時,他拚盡最後一點力量施術讓她昏睡過去,自己則走到了後山的懸崖邊,縱身躍下。

懸崖高百丈,如此,便可屍骨無存,不被她發現。

她說過,想知道命運是什麼。他曾想告訴她,命運就是你知曉它的存在,卻永遠無法去改變的東西。但如今,命運終於到來,那曾經已經向命運斂眉的他,卻終究做了最後的抗爭。

為她,為那永遠無法忘卻的曾經。

她不會知道他的離開,這樣,也就不會絕望。

他早已死了,卻讓她,帶著希望活下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