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疏影之千帳燈(2 / 3)

“叔叔。”她開口,看著他含了淺笑的眼,在這聲輕喚中彎成了天邊朦朧的月。

(四)

她從不知道他的名字叫做什麼,問他姓名的時候,他歎了口氣,說:“姓甚名誰,又能奈何。”

說到這裏的時候,她也便從他的身上,讀到了深深的無奈。。

開始時,她還有些拘束內斂,但時日久了,漸漸與他熟悉起來,也便恢複了少女活潑的天性。十幾歲的孩子,正是愛玩的時候,見他對她依舊同初始那般好,也便隨意起來。

他身患有疾不能起身,得依靠輪椅而行,平日裏有多有不便,照料他變成了她分內的事。他後來問她是否覺得後悔,他將她帶離,卻不能給她想要的自由,依然讓她做著照料人的事情,而且是照顧自己這樣一個廢人。

廢人。當她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幾乎淚流。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在他心裏竟然是這樣認為自己的。

她當然不這樣認為。洗衣做飯,收拾屋子,同他談天、說話,還有每天去洗那盞千帳燈,他雖沒有說,但她看得出那盞燈對他是極為重要的。為他做的這些事,每一件她都是用心的,原本就是窮苦人家的女兒,做這些事自然不在話下。最重要的是,做這些的時候,她是開心的。

有些原本平凡的事可以變得不平凡,重要的是它是為誰而做。

每天早晨,她會為他梳頭。他的頭發垂散下來,如彤雲流瀉,落滿身後、肩頭。她替他梳理長發,他的頭發從她指尖滑落,柔軟,卻又冰涼。

有一次為他梳頭時,她在那一襲黑色瀑布之中,發現了一絲銀白。

是那樣細的一根,如同他指尖的金線,卻令她心頭一顫。

她什麼都沒有說,照舊為他梳理好了頭發,然後起身去做飯。轉身離去的時候,鼻子忽然一酸。

“生老病死乃是人間常事,竹兒無需難過。”

他的聲音同身後傳來,同任何時候一般的溫和。她是喜歡他的聲音的,往常每次聽到他的聲音,她都想他多說一句,再多說一句。然而此刻,她卻害怕他多說一個字。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徑自走去做飯。到了他看不見的角落,終於哭了出來。

生老病死的確是人間常事,但對於那個人,她希望他永遠沒有後麵三種。

(五)

就是這樣在竹林精舍中過了幾年,竹影已從一個女孩長成娉婷少女。幾年朝夕相處,她的心裏對他,已經與原先不同。

初時,她尊他,敬他,當他如主人,如師長。而現在,她尊他敬他依舊,對他的情感卻有更多。那種想時時伴著他的感覺,是她心裏從來所沒有過的。它不知何時出現,在心底悄然盤桓,紮了根,抽枝發葉,如同竹影蔭碧,將心覆蓋。

他們居住的竹林外圍布有他設下的幻陣,一般人很難進得來,於是生活也是平靜安然的。閑來無事的時候,她會央他教她武功,他說女孩子還是不要打打殺殺為好,卻經不住她軟磨硬泡,終於答應教她術法。

她從前隻知道他身懷武功,一根極細的金線就是他的武器,看似柔弱,卻力如千鈞。直道現在她才曉得,原來他不僅武功高超,對術法也知之甚多。

原本他隻是隨意地教她一兩個最簡單地術法,讓她自己去練,卻沒料到從沒有基礎的她竟很快練得純熟。在看到她高興地在他麵前展現他所教術法的一刹那,他平日裏淡然如水的眸子中終於起了波瀾。

他開始教她更多,她竟真的是有天賦,也極有興趣,練得很是刻苦。從十四歲開始,直到十八歲,她學到的術法已不計其數。由於久居深山之中,少有人煙,於是她便將她教的術法用於生活中。用春風術去加熱飯菜,或是用寒冰咒去將水塘的一角冰凍住,然後鑿冰搬運屋子裏去以保鮮食物,然後得意地問他:“叔叔,怎麼樣?”

當看著她充滿自豪的臉和期待著他的讚許的目光,他不禁在心中苦笑。這個少經人事的少女哪裏知道她所修習的是許多人一輩子都練不成的東西,隻需心念一動便可將敵手置於死地。她隻當它們是尋常之術,將之用於平日的生活瑣事中,以圖方便呢。

這樣也好,他想,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自己學的是什麼,怕是不會像現在這樣開心了。

有時候,什麼都不知道,才是最大的幸福。

想到這裏的時候,他看了看身邊的千帳燈。日暮微光裏,陽光映照下,燈的周圍散著淡淡光華,仿佛真的發出了光一般。

千帳燈,是否真的會亮起來……

夜幕將近,星星點點的螢火蟲在林中起舞。竹影從後山小溪汲水回到屋中,見到窗邊的人已經不知何時坐在輪椅上睡著了。她走近他,輕輕地喚了聲叔叔,他沒有聽到。第一次,她大膽地靠近他,如此近距離地看著他的眉眼。睡夢中的人麵容平和安然,眉心卻微微聳起,看得她想伸出手去,為他撫平眉間鬱結。

終究還是沒有。

他待她恩重如山,他始終是她心中最重要的存在,敬畏如仙神一般。於他,她不敢存有半點非分之想。

在他身上蓋了薄毯,她將他回屋中。

轉身的一刻,一隻流螢飛到了燈中,發出淡淡光亮,仿佛燈微微亮了起來。那微光如同流星劃過一般,轉瞬即逝。

(六)

第二天清晨,竹林裏來了一個人。

一襲白衣的女子,眼神清冷,仿佛從冬日的霜雪中來。初秋的早晨有些冷,那女子自竹林中走來,踏碎一地風霜。

竹影看著這個忽然的闖入者,全身戒備。

竹林周圍設有幻陣,外人難以進入,如果不會解陣強行闖入,則會被陣法強大的力量所傷,而眼前的女子卻自顧自地走了進來,毫發無損。

“站住!”竹影的聲音緊繃著,如同她的神經。

不曾理會竹林精舍前緊張而戒備地望著自己的少女,女子的腳步直向竹林精舍中走去。竹影心中急了,卻沒有亂了陣腳,寒冰咒吟出,一道銳利冰棱如箭一般直向女子襲來。

女子顯然沒有料到這個看起來不起眼的少女竟會術法,身形一掠,躲過襲來的冰棱,眼神陡然一寒,開了口:“他教你的?”

竹影不答,術法接連使出,平生所學都在此刻用上。她不懂得什麼戰術,也不管術法間相生相克與否,隻要是會的就都使了出來。竹林精舍前,一時寒意襲人,一時又炙熱無比。

竹影會的術法雖多,但毫無實戰經驗,因此麵對眼前的女子時就遜了不少。女子隻是躲避,並不還擊,直到竹影體力快要耗盡之時,這才出手。

僅僅幾招,毫無經驗的竹影就已快支撐不住。就在這時,忽然有一道金線淩空而來。女子抽身閃躲,竹影借機後退脫身。

看似柔弱的金線擊在地上,竟將地麵擊出了一個深坑,猶如用百煉之鋼造就。

“這麼多年了,我以為你早已死了,原來竟躲在這裏。”女子冷哼一聲,開口說話。

輪椅上的男子沒有答話,看到竹影平安無事地站回到他身邊,這才說道:“你終於來了。”

“我等這一天很久了。”女子語氣冷若冰霜。

“我等這一天……也很久了。”

一樣的話語,從他的口中說出,卻是截然不同的意味。依然是那般淡然,淡然之中,卻又有著感慨,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

這些,在他身後的竹影都感覺得到。

“當年隻怪我一時被你蒙蔽,引薦你加入了凝幽閣,卻在不久後發現你竟然暗自偷閱閣中密件。閣主命我處決你,我卻一時糊塗,未曾忍心取你性命,隻是將你雙腿廢去,驅逐離閣。沒想到竟你在雙腿被廢的情況下暗中返回,盜走了閣中寶物千帳燈。”

這白衣女子,正是凝幽閣鏡、花、水、月四大使者之一的汀月使——莫惜言。

說到凝幽閣,是江湖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然而竹影並非江湖中人,對江湖之事也從不了解,雖會術法,卻從未卷入各種紛爭中。但此時聽到莫惜言這樣說,她心中也明白了一二。

他沒有說話,似乎在等著她說下去。

“五年了,我一直在找你。我不管你是誰,不管你當年是出於什麼目的潛入凝幽閣,盜走千帳燈,隻要你今日將它交出,我便可以不殺你。”

莫惜言說完了,冷冷地看著他。竹影的心跳得很快,她也同樣在等著他的回答。

無論如何,在她心中,他的性命永遠是第一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