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江湖之中,有神秘組織名曰“疏影”,其主要成員共十四人,代號中皆含有詩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中各一個字,疏影組織故此得名。
疏影之千帳燈。
其二,竹影。
(一)
每過一段時間,竹影都會回到曾經居住過的竹林精舍去。
時值初秋,早晨的竹林中有霧氣縈繞,蕭蕭細雨斜斜而落,竹林在風中搖晃,枝葉摩擦發出沙沙聲響,給這秋晨平添了幾分蕭索。
軟底的靴子踏在落滿了竹葉的地上,沒有絲毫聲音。她走著,心裏忽然落寞起來,即使是在冬日裏依然蒼翠的竹子,依然有新舊更替,竹葉依舊然會落,竹根依然會死。這一時蒼翠,不知究竟有何意義。
就像……人的生命一般。
細雨如絲,落在她的睫上,眼前的世界頓時模糊起來。
竹林深處走來了一個小女孩,那,是她的曾經。
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穿著小碎花的衣衫,臉上仍帶著些許稚氣,卻是清秀美麗的。她的手裏提著一盞琉璃般透明的燈,形狀有些奇特。
江湖傳聞中,有兩盞奇燈,均出自同一人製燈人之手。一盞名為引心燈,以深海鮫人脂為燃料,可保持燈之人在任何環境中不迷失本心,現在為南海砂翎島上的羨月宮所有。而另一盞叫做千帳燈,在十幾年前曾經被眾多江湖人士所爭奪過,後來落入凝幽閣之手,最終被人打成碎片,再無價值。
然而,此時女孩手中所持的,卻是在江湖傳聞中早已變成碎片的千帳燈。
隻見她走到一處水塘邊,蹲下身來,用池水細細地擦洗著燈身。陽光下,透明的燈身玲瓏剔透,折射出璀璨的光芒,耀得人幾乎睜不開雙眼。
然而,那並不是它本身發出的光芒,當女孩洗完後又提著它回去的時候,竹林的陰影中,這盞燈就像任何一盞普普通通沒有點燃的燈一樣,一絲光芒也沒有。
走過竹林間彎彎曲曲的小道,女孩回到了竹林精舍裏。幾間青竹搭建而成的房子,掩映在同樣蒼翠的竹林中,若是不細細看去,很難發現。
“叔叔,我回來啦!”
人未到,聲先至,銀鈴般清脆的聲響中,女孩笑盈盈地提著燈跑進來,卻沒留意到腳下的門檻,眼見就要摔倒下去。就在這一刹那,一條金色絲線從屋中陡然彈射而出。
線極細,上麵的力道卻宛似有千鈞,纏繞在女孩的腰上,將她拉起。
“竹兒,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麼總是這麼毛毛躁躁的。”
好聽的男聲宛如珠玉,從屋裏傳來,雖是埋怨的話語,卻沒有意思責備的意味。伴隨著這極為動聽的聲音的,卻是輪椅滑動的聲響。
眉眼溫和的男子坐在輪椅上緩緩而出,雖然身著素衣布袍,卻有一股難掩的隱隱風華。黑發如閑雲隨意垂落,被清風微微拂動,自是儒雅無邊。
他左手指尖一抖,那金線便仿佛有生命一般從小女孩腰間鬆開,急速收回至他袖中,刹那不見。
女孩嘻嘻笑著,將手中的燈交回到男子手裏。
“千帳燈……”男子輕撫著手中的燈,眼裏掠過刹那的歎息。
“叔叔你說,它什麼時候會亮呢?”
“竹兒想讓它亮起來嗎?”
“叔叔曾經說過,當千帳燈亮起來的時候,就是命運到來的時候。我想知道什麼是命運。”
“竹兒,有時候,什麼都不知道才是最幸福的。”
她疑惑地抬頭:“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吃飯,不知道睡覺,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以後會怎樣,怎麼會是幸福的呢?”
男子什麼都不說,隻是淡淡地笑。風輕輕拂地過竹稍,他的笑容比那清風還要溫和。
(二)
如果沒有遇到叔叔,竹影的生活會與現在截然不同。
小時候家窮,她被爹娘賣了出去,換了兩鬥米,後來又幾經轉手,最終被賣到了紅粉勾欄之地。她年紀雖小,卻生得麵貌清秀,鴇母將她打扮打扮,預備賣掉她的第一夜。
坐在房中,女孩還未發育完全的身子映著彩燈,在紗窗上投出朦朧的影子,引得外麵眾人遐想不已。
十兩,三十兩,一百兩……她呆呆坐著,聽著下方那些喊價的聲音,如同聽見了自己的命運。
“這位大爺出了一百兩,還有人出更高價錢的嗎?”鴇母的聲音充滿了貪婪,一百兩,這已不是個小數目。
一連問了幾遍,都沒有人再加價,正當她準備開口說生意成了的時候,人群中忽然傳出了一個聲音。
“一千兩。”
淡淡的聲音,分明不大,卻仿佛有一種奇異的力量,瞬間傳到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這、這位大爺……”鴇母徹底被這個數字驚到,說話都有些哆嗦,生怕自己聽錯了。
“一千兩。”那個聲音又重複了一遍,仿佛說的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成、成交!這位大爺裏麵請!”鴇母匆匆走下,看到說話的人的時候愣了一下,隨即恢複如常,笑逐顏開地說,“隻要付了銀子,她今晚就是您的了。”
那個聲音依舊淡然:“在付銀子之前,我想先看看貨色。”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鴇母滿臉堆笑,殷勤地為他打開了房門。
當來人進來的時候,屋裏的竹影抬起了頭。
坐在屋裏,外麵的聲音她都聽得到,也已經知道現在進來的這個人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麼。如或許此後她永遠都不會再見到他,她依然想看清楚,他究竟是什麼模樣。
當看到來人的樣貌時,她略微吃了一驚。淡然儒雅的男子,坐在輪椅上,雙眸正淡淡地看著她。
這,就是那個即將決定她命運的人?
鴇母識相地退了出去,屋裏隻留下她與他兩人。她垂下頭去,心中不知為何,竟有一絲隱隱欣慰。
“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那個人開了口,說出的話,卻令她渾身一驚。她抬起頭看著他,他的眼中沒有絲毫玩笑意味。
刹那間,仿佛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她本能地點了點頭。
“可是,我沒有銀子,你還願意跟我走嗎?”
他隻說了兩句話,卻令她兩度吃驚。這個人,似乎與她曾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他衣衫樸素,說話不驚輕塵,卻似有無華風采,令她無法抗拒。
她再度點了點頭。
“好。”
隻是一個字,她已聽出他的聲音裏含了淡淡笑意。一道金光一閃,他袖中金線飛奪而出,直向她腰際,她的一聲驚呼還未喊出口,人就已經到了他的懷裏。
他的人雖在輪椅上,卻仿佛比有兩條腿還靈活。金線勾在了窗欞上,他帶著她破窗而出,將下方所有驚詫和呼喊拋在了身後。
(三)
從那以後,竹林精舍就成了她的家。
他問她叫什麼,她搖搖頭,說沒有名字,見到他微微斂起的眉心,於是又補充道:“妓院的媽媽給我起名叫……叫媚竹。”
這個難為情的名字,她從不想提起。
他聽了,笑道:“竹本清瘦,何來媚之一說。”又說,“你既然原先的名字裏有個竹字,這裏又都是竹林,綠影婆娑,煞是好看,就改名叫做竹影吧。我喚你竹兒,如何?”
她點點頭,心中默念著“竹影”這個名字,從未感覺有兩個字讓她這般喜歡過。從今以後,她不再是被人賣來賣去的貨物,不是在妓院裏賣笑偷生的煙花女。她有了新的名字,新的一切。
她,叫做竹影。
“竹兒。”他喚她一聲。
她一愣,反應過來他是在喚她,立即應道:“是,主人。”
他笑著搖頭:“不是主人。”
她不明白,他既然將她買來,又為什麼不是她的主人?
仿佛看出了她心中疑惑,他說:“我沒有買你,是你自願跟我走的,難道你忘記了?”
的確如此。她如此想到,卻不知該做何回答,如果他不是她的主人,那又是她的誰?
“我今年三十有一,比你年長近二十歲,你喚我一聲叔叔,也不算委屈吧。自此以後,我便是你的親人,你可願意?”
叔叔……
她從未想到,在被親生爹娘拋棄,輾轉流離這些年之後,她竟有了親人。一個,和她毫無血緣關係,卻令她一生的命運為之改變的親人。
她如何能不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