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還君已經不在,代替的是一個見過幾回麵的老醫師,逆著門外浩蕩的晨光,依稀可見慈祥的麵孔。他好像剛剛替他把過脈,起身走至小案邊提筆寫著藥方。
“夫人你要好自珍惜,現在不是一個人了,要為孩子多想想。”那人背對著他,用蒼老的聲音輕輕緩緩說道。方小寂睜開眼睛,問:“什麼孩子?”
那人聞言放下細筆,將藥方轉交小婢,走過來道:“夫人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了。”
方小寂一怔,看著門外明亮的晨光覺得一陣眩暈,好似有千萬隻白鳥當麵浩浩而來,在她耳邊振翅衝飛過去,帶得整個人都是一陣輕飄不真實。她默然了一陣,唇角突得一抿一彎,閉眼忍不住流下淚來。下意識撫上腰腹,那裏卻纏著帶藥的繃帶。
她終於有了一個非常無比的掛念,那羈絆牽連之強烈,比之葉還君更甚。“還君知道嗎?”她輕輕地問。
“前日你昏迷在外,是葉公子將你尋了回來,那天他就知道了。”
回想起昨晚,那人坐在在自己身邊,輕聲細語地體貼著,目光清澈,神色中頗有溫柔憐惜的意思。她抬起頭來,追問住要離去的醫師,問:“他現在在哪裏?”醫師回過頭來,恭敬地答她:“天下莊約談要事,他已與花宮主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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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定流江,水麵長闊,十裏煙迷。水央一艘華麗的船舫漆紅雕花,輕浮於浩浩粼波之上,如一葉楓紅緩緩順水而東。
葉還君剛落下一顆黑子,一旁觀棋的紀焉便抬了頭,他眼望船外鎖煙泛霧的江麵,朝花一色輕聲道了句:“人來了。”
話音剛落,船外突來一陣挾煞厲風,破霧撕簾之勢,如天突降神威。葉還君指抵黑子,眼神一淩撩袍而出,點踏船頭飛身入霧,半空“呯”然一聲接掌悶響,江霧承氣而蕩,渙散之中,葉還君旋身回落舫簾之前。
“果然是你。”煙走霧散,慢慢近來一船一人,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一身緞金長袍,半麵雪質麵具,身形單薄如秋葉。樓重看著葉還君,勁掌收負於後,道:“這一掌,敬你大膽挑釁。”
葉還君一抹嘴角,抬眼笑道:“那倒值了。”身側垂簾輕起,慢慢移出一尊華豔。花一色出立於前,無意識間將葉還君護於身後,笑道:“主動約請本宮,談話未啟,威風先落,樓莊主今日是想以武力壓人麼?”
“是誰先侵門踏戶打破沉默?”樓重相對而立,負手於後,江煙四周浮動,卻無一縷敢近其身,“貴派大護法昨夜滅我一赤門二百一十條人命,這一掌,不足回敬萬一。”
葉還君聞言而笑:“在下夫人背上七道刀口,一刀差入肚腹,一身血傷拜一赤門一日所賜,二百一十條人命,於我亦不足回補萬一。”
樓重聞言不動,眼光轉落在花一色身上。“一句話,你如何交待?”一字一頓,無怒無情,一貫寡言,不耐多話。
“十月之後,武聯大會,群雄見證,止劍天下,一分生死。”花一色與其相對而立,豔麗的麵龐是生死不忌的瀟灑,也是孤注一擲的決絕,“這就是我的交待。莊主你奉陪嗎?”
樓重聞言頓了一頓,萬年無情的聲調第一次有了惋惜滯重之感:“宮主,你何時對生死這般豁達?”他哈哈笑起來,低沉著語調,是很沙啞的聲音,“好,我應你之邀。十載恩怨,但願能以你我一戰為終。”金袖一甩,兩側江霧為其掩身,舫船輕動,慢離漸去。
花一色不禁吃驚他的豪爽,心動之間上前一步伸手道:“花不失期人不失信,記得不可食言……”樓重之舫已然遠去,霧中傳來回應:“天下莊主,一諾千金。”語聲清晰,如在耳側。
葉還君看著花一色道:“宮主你並沒有必勝的把握。”花一色聞言笑笑,眼光落在彌煙漫霧的江麵,臉上有安心釋然的微笑,仿佛對這一戰胸有成竹,又好似根本不在乎結局如何。
葉還君自始至終沒明白過花一色這個女人,他曾問她這一生追求什麼?那時她回答他:“除了樓重,這世間已經沒什麼事能讓我興趣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執念真的可以深到如此悲哀的地步嗎?還是,隻是對勝負的一種追求罷了。
一較高下,不惜以生死來分。求的什麼?不過一手遮天,四方差遺,八方來賀,但這江湖風雲變換,又能高高在上幾年呢?練得一雙翻雲覆雨手,能留住天邊一片彩霞麼?葉還君想這樣勸她,話到嘴角,卻化成了一個淺笑:何必自做清高,她並非不明白這個道理,旁人看她泥潭深陷,說不定她甘之如飴呢,何況有人奉陪著,何樂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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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止劍宮,到處找不到方小寂的身影,無人知曉她去了哪裏。葉還君在床榻上坐下,心裏意外無一絲惶亂。